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乌龙山剿匪记(上卷)》 作者:水运宪【完结】 第1节:《乌龙山剿匪记》再版感言(1)   《乌龙山剿匪记》再版感言   二十六年前,我的老领导满怀期望地嘱咐我去写一部叫做《湘西剿匪记》的作品。他是一名部队转业的高级干部,湘西历代匪患就是被他的部队彻底剿除的。他特别感慨那段悲壮辉煌的岁月,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着为自己的部队树碑立传。我很敬重这样的领导,便义无反顾地去了湘西大山。   七个多月之后,我结束了"漫长"的体验和采访,专程到老领导家里报告心得。老人家为我泡茶的时候手有点发抖,似乎有点担心我会畏难而退。其实我已经被那几个月的体验深深打动,希望借助这部作品表现自己更多的人生感悟。   "怎么样?"老领导恳切地望着我,"湘西剿匪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采访很困难吧?"   我便告诉他,困难有,决心也有。我会写好这部作品,但是最好改个书名,别叫《湘西剿匪记》。行吗?   老领导愣了一下,"为什么?"   "虽然过去了三十多年,当年的剿匪部队二十多岁的人现在才五十多。当地土匪到现在还活着的人也遍地都是。"   "这有关系吗?"老领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担心他们说不像?"   "连您都会说不像。"我认真地望着他那一缕白眉,"而且我不可能写得很像,所以我心里很不踏实。写出来也不会好看的。"   沉吟了一段时间,老人家体谅了我的想法,"那,改个什么名字呢?"   我看得出来,他说这句话是很不情愿的。这是个机会,我必须马上说个名字让他确认,茶一凉就不好办了。   书桌上放着一只茶叶罐,那是一盒台湾出产的"冻顶乌龙"。   "乌龙山,怎么样?"我忽然受到了启发,顺口说了一个无中生有的地名,"就叫《乌龙山剿匪记》,您老的意见呢?"   没想到老领导回答得很快,"好。这个名字上口,那就这么定了。"   我这才意识到,老人家其实更担心我在找理由不接受这个使命。   没过太多年,老领导患病去世了。好在他生前原原本本地读过了我的小说,而且无数次看过改编的电视连续剧。   我却在那以后调离了原单位,再也没有机会过去看望他。听那边的朋友说,这位老领导早就把《乌龙山剿匪记》当成了自己的杰作,"这不是我写的,可这就是我的作品呢。"既然心愿已了,至于到底是湘西还是乌龙山,老人家很早就不去较那个真了,"知道乌龙山是哪儿吗?那就是湘西啊。"   不仅只是这一位老领导。多少年后,湘西那边的父老乡亲都豪气地称自己是乌龙山的人。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湘西某县的一位县委书记带领有关部门赴沿海招商,在新闻发布会上,有外地记者问:"你们那个县在哪儿啊?"县委书记想都没想便反问:"各位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吗》?"下面纷纷回答看过,"那就好回答了。我们那儿就是乌龙山。"于是满座哗然,记者们的眼睛都发亮了。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的。当年我要改个名字的初衷,只是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广阔的创作空间。偶然得到乌龙山三个字之后,我还认真地查阅了很多地理资料,以我能检索到的地名,没有发现重复之处,于是彻底释然。作品也写得极其地恣肆无羁。殊不知没过多久,随着电视连续剧的反复热播,"乌龙山"这个莫须有的地名居然不胫而走,名扬天下。据我所知,湘西的龙山县因为有两个字与此相同,那边的朋友便自诩是道中正脉。县里有个很长的峡谷,原地名叫"皮渡河",早些年索性公开挂牌改成了"乌龙山大峡谷"。二十多年来,湘西老乡十分看好这个虚假地名,当地烟厂出品过乌龙山牌香烟,酒厂也生产过乌龙山牌包谷酒。有一家颇有特色的餐饮企业,取名"乌龙山寨",若干连锁店开到了省城。门厅正中堂而皇之地刻着一方"乌龙山剿匪记"屏风,把电视剧里的故事当做文化品牌,生意居然还做得红红火火。   文艺作品中的种种人物,本是艺术创造,久而久之,一个个落入凡尘,并且衍生出有鼻有眼、有根有基的若干佐证。对于我本人来说,虽然觉得啼笑皆非,内心深处时不时也颇感得意。有一次我陪远方过来的亲戚去张家界的天子山游览,一名二十出头的导游妹指着路边一个并不奇诡的小山洞说:"你们一定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榜爷就是在这个洞子里被抓获的。" 第2节:《乌龙山剿匪记》再版感言(2)   有一位参加拍摄乌龙山剿匪记的剧组人员,二十多年后到美丽的湘西古城去旅游。当时剧组就住在县武装部招待所,那个招待所依然还在,只是改了个名字,叫做"乌龙山宾馆"。更加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演员申军谊当年住过的房间,门口赫然挂着一块招牌--钻山豹旧居。   我还亲历了一件颇为荒诞的事情。那年到湘西某县参加一个会议,县委书记、宣传部长陪着我们一行参观旅游景点。当地旅游局长点了一名熟悉情况的导游小姐沿途讲解,果然十分生动。穿过一个山洞出来时,导游小姐指着对面的悬崖,认真地告诉我们说:"上头有几间木屋子,那就是榜爷的故居。湘西剿匪之前,钻山豹、四丫头他们经常聚集在那里开会。那里面摆放的全是实物,珍贵得很呢,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县委领导都知道我,一听她这么说,不免有些尴尬,赶紧打断她说:"莫乱讲,那些人物都是作家编出来的。哪里有什么榜爷嘛。"没想到那位导游小姐非常执着,反驳领导说:"这您就不知道了。那个作家小时候也是从我们这里读书出去的。他们家的祖屋紧挨着榜爷,三代以前跟榜爷家还有血缘关系呢。"同行的朋友们居然没有发笑,一双双怀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不夸张地说,那阵子我还真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   《乌龙山剿匪记》这部作品改编成电视剧之后,从1987年热播开始,持续播放了二十多年。本人亲眼目睹过为之万人空巷的景象,无数次听到过人们津津乐道。很多单位都有某个老同志被冠以"榜爷"的外号,连名牌大学都有人把某个帅哥称做"钻山豹",把某某妩媚的女生唤做"四丫头"。   二十多年当中,我走过无数地方,问过各色男女老少,几乎无人不知道这部作品。于我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大好事,却一度让我困惑不堪。其实我还发表过很多部文学作品,但是没有任何办法,我的其他作品都被"乌龙山"和那帮土匪们屏蔽掉了,所谓作茧自缚。好多次到高校或者其他地方出席文学集会,主持人介绍的时候,列举了我的一些曾经获国家大奖的文学作品,听众反应平平。接下来举出了《乌龙山剿匪记》,居然满堂轰动,掌声不绝。这种场景真的令让我陷入一种迷失状态。   新时期以来,搞文学的人很容易迷失自己。文学的潮流时刻都在变化,学术界几乎每隔三五年就捏出一些新概念,涌出一股新思潮,仿佛非把人弄过时不可。很多在读者和观众心目中有影响的作品,往往被贬损为大俗浅陋之作。大众文化的作品似乎永远不如小众化的东西有品位,登不了大雅之堂。   时至今日,天地轮回,搞小众文化的先生们终于把自己也挤到了文化边缘,便坐在冷板凳开始了反思。我也从二十多年的迷雾中走了出来,再度审视了这部大俗之作。无论如何,一部作品能够持续热播那么多年,一个虚拟的地名能够这样被人熟记,一群塑造出来的人物多少年后还能让人耳熟能详、如数家珍,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孰俗孰雅还重要吗?   于是我坦然地将这作品付梓再版,但愿能获得新老读者的认可。 第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   《乌龙山剿匪记》(上卷)   乌龙山脉横跨三省边界。莽莽苍苍,气势雄浑的崇山峻岭之中,流淌着一条小河。这小河,千回百转,丝带一般缠绕着乌龙山的身躯。   这便是乌龙河。   乌龙河是山区与外界沟通的唯一交通要道。乌龙山里的老百姓,祖祖辈辈都靠这乌龙河养育着。   乌龙山区大大小小的土匪杆子,世世代代都在扼守着这条乌龙河,就像守着一个聚宝盆。   河水的颜色十分奇特,蓝幽幽地透出一些暗红色。那种色调让人看得心里沉甸甸的,堵得慌。   乌龙河上撑过来一条木划子船。这种小船很常见,舱板上搭着竹子编的斗篷,山里人把它叫做"斗壳子"。斗壳子走的是上水,逆水行舟,船走得很慢。   船帮上坐着四名山里人打扮的粗壮男子。他们一个个人高树大,目光明亮。望着河两岸的山岭,谁都没有说话。   船老大站在船尾掌着舵。一名叫做"石头"的年轻后生在船帮上撑着一条竹篙。上游的水并不深。河底下面尽是圆溜溜的卵石,竹篙子点到河底,磕得篙子尖"哗哗"作响。   "石头"看上去年龄不大,撑篙却很在行。篙子点稳后,身子躬下去,用肩头顶着篙尾,双脚有力地蹬着船帮子。每蹬一步,船就行进一步。平平稳稳,协调极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一次,石头手中的竹篙子在一名大汉的腰上蹭了一下,竟然"当"地一响,像是碰上了铁器。   那汉子不惊慌,也没生气。他抬起头来,朝石头笑了笑,"后生伢子,别毛手毛脚。这可不能乱碰啊。"他将身体朝前凑了凑,望着那名掌舵的船老大,"老大,什么年纪了?"   船老大便回答说:"六十不止,七十不到。"   那汉子笑了笑,"好家伙,这年纪,驾船闯滩,还奈得何(当地土话,吃得消的意思)?"   "哪有奈不何的?小菜一碟呢。"船老大望着他,"几位老板,到山里来做什么生意?"   "硝狗皮。"那汉子随意地说了句,"这年头狗皮走俏。"   船老大心里早就在怀疑了。这几个人口音不像山里人,样子也不像生意人,却又不像是土匪。   "老板啊,"他笑盈盈地看着那汉子,"驾船的人嘴闷。多问几句,莫怪啊。这种日子,山里没有狗皮可硝哟。"   "是吗?"   "虎皮狼皮,你们硝不硝?"   "哈,"那汉子笑了,"当然。硝虎皮狼皮,我们更加里手在行呢。"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船老大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虎皮狼皮,山里倒是多。只是,还要现抓现剥呢。这个,你们也里手在行?"   那掌柜模样的汉子没有回答,却盯住船老大,反问了一句:"依你看呢?"   船老大跺了一下船底,喊道:"石头,歇口气。前头到乌龙滩了。"   石头顺过竹篙,将水淋淋的竹篙从船头的一个圆孔点了下去。铁尖在卵石头滑了一下,终于点住了斗壳子船。   船老大跨前一步,站在船帮上,认认真真地看了那汉子一眼。"老板,话莫收起讲。你们是进山来打土匪的。我没看错吧?"   "哈,老大,你真有胆子。"那几名汉子爽朗地笑了,"我们要是土匪,你这一问,还不把性命问掉了?"   "不会的。眼睛是杆秤。"船老大异常自信,"任哪个往我面前一站,我都称得出斤两来。不会错的。"   "好眼力。你猜中了。"   船老大很高兴,吆喝了声:"石头,先不忙走。弄点下酒的东西,我给这几位英雄壮行。"   石头从前面走了过来,问船老大:"三爹,烧两只水鸭子下酒,行不?"   "那当然好。"船老大回头看着那几名汉子,"北方人能吃水鸭子吗?"   "行啊。"那汉子朝船上看了看,"哪儿有呢?"   石头便指了指远处的水面,"看那边。"   船的前方约一百多米远的水面上,两只水鸭子正稳稳地浮在水里。   那汉子也看见了水鸭子,"怎么弄来呢?我可不敢随便响枪啊。"   石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口气比天还大:"响枪,不算本事。"   "哦?"   石头一把便甩掉身上的罩衫,往舱里一扔,一个猛子就扎入水中。入水时,没有溅起水花来。也听不见水有多大响声。   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里是一个深潭,绿幽幽的河水深不测底。那名叫"石头"的后生子,已潜入水底,不知潜到哪里去了。   船老大笑盈盈地看着那几名汉子,目光中含着十分得意的神色。   "这小子贪耍。撑船撑吃亏了,要下河去游游水哩。嘿嘿,莫怪。"   "是你的儿子?""掌柜的"问船老大。   船老大摇摇头,"他爹过去同我一道驾船。运了一辈子山货。田大榜见他爹有一身好水性,几次逼他踩湾,他死也不肯。踩湾,你们懂得不?"   那汉子摇摇头。   "就是入土匪的伙呀。"船老大愤愤地骂了声,"田大榜这个老骚鬼,早就盯上了石头他娘。石头的爹不肯踩湾,被田大榜一枪就打爆了。他娘受不了田大榜的糟践,也投了乌龙河。" 第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   那汉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又是田大榜。老大,田大榜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让石头跟我进山吧。"   "那才好哩。这伢子,早就想进山报仇了。我不肯放他走,是看见土匪的气数未尽。如今,是时候了。"   "老大说得好。土匪的气数到头了。"那汉子点了点头,眼睛在水面搜索了一阵,不觉有点担心,"嗯?石头呢?潜到哪里去了?"   "看!那边!"一名汉子指着前方叫了起来。   远处水面上,那两只水鸭子仍在悠闲自得地嬉着水。突地,水鸭子旁边冒出一个水淋淋的人头来。两只水鸭子受了惊,展开翅膀刚想飞走,就被从水里潜出来的石头一手一只给抓住了。   斗壳子船上的人,看得着了迷,"掌柜的"更是从心里喜爱那个小伙子了。石头很顽皮,抓住水鸭了后,踩着水,露出了多半个身子,还扬起双手,向这边挥舞着。一只手抓住一只水鸭子,一边挥动,一边"格格"地笑。   小船靠在潭旁边,船老大喜滋滋地淘米做饭。他已经对石头讲了,要他参加这个小队伍进山去打土匪。   "要跟,我只跟东北虎。"石头晃了晃脑袋,"其他的人,我懒得跟。"   那几名"硝狗皮"的汉子相互看了一眼,问田石头:"你认识东北虎?"   田石头一边给水鸭子拔毛,一边说:"不认识,反正得跟有本事的。上一次,你们队伍上的人到惹迷寨,让田大榜六个人吃个精光。要是我跟上那个带队的,怕是连尸都收不回哩。"   "我就是那个带队的。"那名领头的汉子平静地说。   石头心中一愣,抬起头来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连正在淘米的船老大,也直起腰,认真地看着这名汉子。   "喂,小伙子,"一名"硝狗皮"的汉子走了过来,对石头说,"不认识吧?你说的东北虎,就是他呢。"   "是么?……鬼扯脚,"石头根本不敢相信,"是你么?"   "我叫刘玉堂。"那汉子坦诚地笑了笑,"你说的那个带队的,还有东北虎,都是我。"   石头打量着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嘿,你好大的命哟,嘿嘿。"   船老大急忙走了边来,把刘玉堂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你这个人气魄粗大,不比一般。你死不了的,菩萨保佑你。"   刘玉堂微笑地看着石头,"怎么样?我有菩萨保佑呢。跟我走吗?"   "行啊,险滩不翻二回船。我跟你去,给我爹报仇。"   "这话说得好。赶紧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刘玉堂问船老大:"老大,从这里到惹迷寨,还有多远?"   田石头抢先说:"不远了。上岸走三、四里路,翻过山就是。"   刘玉堂点点头,又问:"那儿有个叫田秀姑的,你们认得吗?"   "那是个土匪婆子呢。我认得。"田石头不屑地回答了句。   "石头,莫乱讲话。"船老大有点不高兴了,"后生伢子晓得什么嘛。"   石头不说话了。   刘玉堂便问船老大,"这么说,老大知道她的情况?"   船老大迟疑了一下,"反正她很苦的。"他不愿意多说,举起了手中的米酒,"来,喝酒。马到成功!"   惹迷寨离交通线很远,是个偏僻的小山寨。剿匪部队向山里推进以后,土匪的胆子小了些。一般的时候不敢公开活动,惹迷寨也平静了些,但没有什么太平气氛。毕竟处在老山深处,土匪说来就来。这里仍然是田大榜的半个天下。   这一次,刘玉堂是从另一条小路接近惹迷寨的。   田石头和田富贵在前面领路,远远地走在小分队前头。石头机警过人,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后左右的每一点疑点,每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相比之下,田富贵就显得笨拙一些了。这个土家族战士性子憨厚,不多说话。手艺人,聪明之处全表现在一把篾刀上。他想出了一个主意,用篾刀撩下一根姆指粗的小竹子,削成两寸来长的一根根小竹管。小竹管削得很齐,一头是尖的,一头是平的,"尖的这一头,朝前指路。行吗?"他问刘玉堂。刘玉堂对这个路标非常满意,"行,好极了。喝,篾刀可真有用啊。" 第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   刚刚翻上一个石壁,田石头一下便扑倒下去。   "石头,你跌翻了?"田富贵吃了一惊,上前问道。   "卧倒!"田石头压低声音,"快报告队长,有土匪!"   刘玉堂拨开脸面前的蒲草,向前望去。   惹迷寨左侧山坡上果然出现了十几名土匪。刘玉堂看得很清楚,走在前面的,是半年前被自己打瞎了一只眼睛的"旗五哥"。   寨子前面那株栗子树上,悬吊着一名女子。她的脚底下,堆起了一些柴草。独眼龙走到那女子面前,朝她狠狠地踹了一脚,嘴里不知道骂了些什么。   刘玉堂心中暗暗一惊,本能地联想起了田秀姑。这妇女,莫不是她?   独眼龙的骂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勉强听得清楚了些。   "臭婆娘,还想给东北虎带路?榜爷说了,趁早杀了你!"他朝土匪喝了声,"还看着干什么?动手!"   土匪便扑上前去,准备点燃女子脚底下那堆柴草。   刘玉堂已经认定了,这名女子就是田秀姑。   "刘喜。"   "到。"   "这么远,枪弹打得准吗?"   刘喜目测了一下,"没问题。"他卧倒在草地上,手脚麻利地从身后取出那条步枪,"打那个独眼龙?"   "先打断绳索。"刘玉堂下了命令,"射击。"   刘喜稳稳一扣扳机,没料到枪膛内那颗子弹是"臭子",枪没有响。等他弄出那颗臭弹时,那堆柴草已经被土匪点燃了。   "怎么搞的?快!"刘玉堂急了。   "叭!"焦脆的枪声及时地打响了。子弹一丝也没有偏,正击在栗树杈子那根绳子上。绳子立即断了,吊在树上的那名妇女,一下便跌了下来。整个身体跌到独眼龙的背上,砸得独眼龙当时就趴倒在地。   土匪们慌了。这些土匪平时受够了惊吓,反应比兔子还要快,一听见枪响,首先想到的是逃。   几名土匪逃出寨子,迎面遇见田富贵和田石头。田富贵使的是二十响快慢机,施展起来十分方便。他胳膊一扬,甩过手就是一梭子。逃出来的土匪,当即倒下了两三个,其余的很快便缩回了寨子里。   刘玉堂、刘喜随后也冲了过来。田富贵和田石头举着枪,正要冲进寨子,刘玉堂一把拉住了他们。   "不要进去。赶紧救人,马上撤离。"   "我来背她。"刘喜抢先俯下身去,扶起了那昏厥着的妇女。   刘玉堂将手枪递到左手,右手帮着刘喜,将那妇女托了一把。刘喜身子一挺稳稳地背起了那名妇女。   "快走!撤到山上去!"   小分队行动敏捷,很快地撤走了。   刘玉堂完全没有料到,寨子里那座女儿楼上,早就架着一挺机关枪。刘玉堂和他的小分队,全都在那挺机枪的火力范围之内。   "猴四。"一个女子用望远镜看着寨子外面,喊了一声。   "在。四小姐,"猴四一听叫唤,赶快托起了机枪,"就、就打吗?"   "胡来!谁说要打了?"   猴四便回过头去,看见四丫头脸上尽是得意神色。她取出一个小本,撕下一页纸,写下了一行字。   "你把这个送上山去,交给榜爷。"   猴四没有马上出发,而是怯怯地问:"四、四小姐,还有什么话要对榜爷说?"   四丫头一声冷笑,"告诉他,东北虎上钩了。"   "晓得了。我这就去。"   离惹迷寨十来里路的山脚下有一条小溪。这小溪的溪底,全是紫红色的岩石片子。当地人叫这小溪是"岩板溪"。   岩板溪从乌龙山的一处胳肢窝里渗出来,依依呀呀地流到低谷处,居然有一个很陡的落差,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瀑布。不知道哪一年,山里人在这瀑布旁建了一幢木头房子。聪明人利用水的落差,在房子旁边立起了一个巨大的水车。山里人碾米的时候倒很少,却有人经常在这碾房做些粉丝。收油菜籽的季节里,水车轮又带动起木榨,榨些菜油卖钱。   眼下不是雨季,岩板溪也没有多少溪水了。那水车轮早已不能转动,死沉沉地僵在碾房旁边,一丝儿生气也没有。   刘玉堂的剿匪小分队从惹迷寨救出那名妇女,连夜撤上山,顺着岩板溪到了这处地方,已经住了两天。 第6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   这地方其实并不隐秘,要说地形地势,也是十分不利的。刘喜提醒过刘玉堂。刘玉堂听完他的意见,到屋前屋后察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是住了进来。   "问题不大。"刘玉堂解释说,"这地方进可攻退可守。不怕。"   住下来后,小分队的行动规律一切正常。白天除了留人做饭,大家都到周围的山上去转悠,熟悉周围的地形,顺便打了不少柴草。刘玉堂还让田富贵砍了些竹子,把水碾房修整了一番。   第三天清早,小分队的人天一见亮又纷纷上了山。碾房内,单独留下那名从惹迷寨救出来的妇女。   这妇女身上的伤不太重,却受了惊吓,差不多昏迷了一整天。刘玉堂观察过她,发现她的身体很结实。她的脸庞并不宽大,倒有几分俊秀,脸面上根本见不到几根皱纹;嘴唇有些发乌,形状却很好看,像一只小山桃。只是面色蜡黄,显然是因为生活清苦,缺少营养的缘故。   因为她处于昏迷状态,刘玉堂无法询问她什么。他把小分队的队员们召集在门外,打算派一名队员负责照料这名妇女。小分队的队员们匪情观念很强,没有谁愿意主动领下这个任务。   末了,田富贵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其他队员,终于鼓足勇气说:"这个事,要不,就交给我来做吧。"   田石头是个毛头毛脑的后生子。他不但自己不肯照料那女子,还对田富贵主动承担这件事非常不满。   "你不是篾匠么?不是还要到山上砍竹子劈篾么?"   田富贵看了刘玉堂一眼,"那就,请队长决定吧。"   "我看可以。"刘玉堂同意了,"大家对这个妇女的身份有怀疑,这是对的。也别神经过敏,大家都看见了,她是我们从土匪嘴里救出来的啊。进山打土匪,不依靠当地老乡,那还是不行的。明白了吗?"   前天晚上,那妇女清醒过来了。她默默地打量着屋内的五个男人,既不感到惊奇,也没有恐惧。   "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刘玉堂坐在原地,轻轻地问。   妇女一动未动。她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田富贵便用纯正的本地方言对那女子说:"大嫂子,莫怕。我们是解放军。晓得么?是进山来打土匪的哩。喏,你看他,"田富贵指着刘玉堂,"他是我们的队长。他就是东北虎哩。你听讲过么?"   妇女听明白了。她盯着刘玉堂,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我姓田。寨里,都喊我田秀姑。"   刘玉堂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我猜你就是田秀姑。"他不再多问,站了起来,"先歇着吧。你受了伤,安心把伤养好,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谈。"   往下这两天,田秀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刘玉堂却一直没有找她谈话。小分队和其他队员谁都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话,田秀姑便感到很不自在了。   她感到很闷,便走出了碾房。刚刚出门,迎面看见田富贵抱着一捆竹子走了过来。田秀姑便上前去接她那捆竹子,"给我吧。"   田富贵憨厚老实,单独遇上田秀姑,耳根子都红了。"谢、谢谢田嫂。"   "谢什么罗。"田秀姑看着他,"你也是本地人?"   "是。前、前山那边的。"田富贵眼皮都不敢往上抬。   "你屋里,有堂客吗?"   田富贵更加慌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不是也遭了土匪?"她关切地看着田富贵,语气中充满了同情。   田富贵点了点头,"她被土匪掳上了山。"话触到痛恨处,田富贵坦然了些,"拜堂的那天晚上,钻山豹把我堂客抢走了。至今也不晓得是死是活。"   田秀姑连连摇头感叹,"唉,她那是跟我一样的命呢。"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兄弟,替我给队长说,好么?"   "说什么?"田富贵抬起头来,看见她眼里全是仇恨。   "我认得路,带你们上山去,抄了田大榜。"   "哦,"田富贵不知怎么回答她,便点点头,"我替你给队长讲。"   田秀姑顿了顿,好像有点不放心。"哎,你们,就来这么几个人?"   "怎么呢?"田富贵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讲,捉田大榜,要多些人才好。"田嫂说出了自己的担扰,"那个老东西本事不小。" 第7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   "不怕的。"田富贵安慰了一句,"你就安心养伤。别的事,你就莫操那么多的心了。"   田秀姑有点不高兴了,"我晓得,看我做外人哩。当我不晓得?这些天,你们总在防着我。特别是那个叫石头的小兄弟。"   "哪里话呢?田嫂,没有的事。"   "那就不讲了。"她叹了口气,"真是怪事。又要把我救出来,又拿我看做外人。早晓得这样,还不如让土匪把我打死了清静。"   田富贵口舌笨拙,想来想去,到底没想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   田秀姑不想再说什么了,抬脚便朝山上走去。   田富贵赶快问了声:"田嫂,你要去哪里?"   "头有点儿晕。屋里闷久了,想出去走走。"   "哦。"田富贵收好篾刀站了起来,"那我陪你去吧?"   "怕我逃了?"田嫂一脸不高兴的神色。   "不是。怕山上,有土匪哩。"   "我走不远,不怕的。"   刚走几步,迎面碰见了田石头。石头从山上回来,背着一只背篓,一见田嫂,石头的眼里就出现了警觉的神色。   "咦?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不得么?"田嫂分明很不喜欢这个毛头后生子。   "你要去哪里?"石头盯着她问道。   "有事。"   "有事?么事呢?"   田嫂斜了石头一眼,这后生比她还矮半个头。田嫂忽地不客气了。"么事?女人的事,堂客们的事。你懂得?一个毛头伢子,追问这个,不羞?"   田石头虽然很机灵,却对这些"堂客们的事"毫无办法。睁着眼,让她教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田嫂再没理他,一个人慢慢向山上走了去。   田石头闷了一肚子气,回到水碾房里。他看见田富贵也在房里,不觉有点着恼。"田篾匠,你是负责照看她的。她要去哪里,你也不问一声?"   田富贵回了一句:"你不是问过了么?"   "我是问过了。可这堂客们,她不肯讲。"   "是啊。不肯跟你讲,怎么肯跟我讲?"田富贵开始去劈那捆竹子,"石头,堂客们的事,你一个伢秧子,追在后头问些什么?自找骂。"   石头把背篓重重地往门后头一放,"还帮她说话,当我不晓得?"   "你晓得什么?"田富贵笑了笑,"人都没长熟呢。"   田石头便脱口刺激了他一句:"你长熟了。我晓得,长熟了的男人就是见不得堂客们。不是么?"   田富贵突然来了火,将篾刀一扔,一把就揪住了田石头。做篾匠的人,手头的力气特别大。揪住石头,石头怎么犟也犟不脱。   "你给我讲个明白!我见不得堂客们?你晓得我的堂客么?你、你这不是拿刀子划我的心么?"   田富贵的脸突然变成了那种样子,田石头心里忽地害怕了。田富贵的脸上除了愤怒,还尽是些痛苦。   "哦,富贵哥,对不起。"石头的口气顿时软了,"是我要不得,不该讲那些。算了。再也不讲了。好么?"   田富贵便松开手,"石头,你给我记住,我田富贵是有堂客的人。我的堂客,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我出来参军,就是要进山找她。她要是还活着,我就救她回去过日子。要是死了,我就拼掉这条命,给她报仇。你懂了吧?"   "富贵哥,我真的不晓得这件事。莫怪我,好不?"田石头真诚地看着他,"我田石头虽然人小,为你富贵哥这事,死活我都跟着。真的。"   田富贵意识到自己的火发得过分了。"算了。石头,参了军,也不只是自己报仇。我也不好,你莫见我的气。进山剿匪,枪子里钻来钻去,性命本来就险,自己还伤和气,就要不得了。"   田石头年龄虽小,人情是懂得的。听完田富贵这几句朴朴实实的道歉话,很受感动。他也不会说很动情的话,便用劲地点了几下头。   田富贵抬头看了看天,忽地,他目光落到对面山坡上,不动了。   远处山坡上,田秀姑的身影在一人多高的蒿草蓬里忽隐忽现。她一会儿拨开蒿草寻着什么,一会儿又俯下身去,找着什么。还时刻回头看看四周。那样子,十分惹人生疑。 第8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   田富贵立即警觉起来。他从腰上拔出驳壳枪,喝了声:"石头,我往左边,你往右边。赶快走!"   田石头也看见了田秀姑。他拖过背篓,飞快地从背篓里面拽出一条驳壳枪,提在手上,疾疾地奔了出去。   蒿草、艾叶,都是可以入药的植物。有些嫩秧子,草梢子,还可以做菜吃。在乌龙山里,却有一种形状酷似蒿儿草的植物,含有剧毒。这种植物叶片儿背面有几丝赤红色的茎。它同蒿儿草的区别就在这里。山里人,信口把这种有红茎的植物叫做"血蒿"。   田石头提着枪,追到山坡上,抬头一看,这坡上尽是一色的"血蒿"。血蒿的繁殖力特别强,石缝里长,树杈里也长。踩倒了,踏枯了,一场雨过后,又生了出来。而且,长得密,躲得住麂子。生得高,遮得住人头。等石头赶过来时,早已不见了田嫂的踪影。   石头在心里回想了一下,从自己在水碾房看到田嫂的位置,做了一番搜查。血蒿草蓬中,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他看见一条小径,往后山通了过去。这小径其实不很明显,只不过蒿草稀疏一点。再细细一看,小径旁的蒿草斜向两侧。显然有人从这里走了过去。   顺着小径没走多远,又是一片密密的蒿草,小径却不见了。石头原地看了一个圈,又回头看了看来路。奇怪的是来路也找不见了。石头退后两步,再找那小径时,一下便踏了个空。幸亏他身子轻,没有摔下去。   石头的心"怦怦"地跳着,回过身,拨开那蓬蒿草往下看时,不由得出了一身麻麻汗。蒿草后面,原来是十丈多深的一处悬崖。悬崖下面就是那条岩板溪。溪水在这里蓄住了,蓄成了一个漆漆黑的羊角形深水塘。这一切,不拨开蒿草,是根本看不见的。好险。   石头刚要缩回头来,忽然好像听得有水响。他将头再伸出去些,往下看时,果然,那塘里有人。他看见一个人舞着两条手臂,使劲地拍打着塘水。这人没有水性,一会儿沉了下去,一会儿又浮了起来。嘴里,"扑哧"地喷着水,要喊,又被水呛了,声音喊不出来。   是田富贵。石头看清了。   石头不敢耽搁了,将驳壳枪往后腰一插,立起身子,"嗖"地一窜,便从十多丈高的崖顶,向塘里跃了下去。   田富贵灌了一肚子水。亏了田石头赶得及时,才救了一条命。石头把富贵拽到岸边,富贵一脸灰色,嘴唇都乌青了。   "石、石头,亏了你。好、好兄弟。"   石头看他那样子,却只想笑。"怎么啦?富贵哥,这水,够不够味道?哈,你这篾匠,没事跳到水里玩什么嘛?"   "我在那崖上,云里雾里就踏空了。跌得我晕沉沉的。"田富贵抬头看了看崖顶,不禁后怕起来,"看看,这么高?真是万幸呢。"   石头赶忙问道:"富贵哥,那田嫂,你没跟上?"   田富贵也很感奇怪。自言自语地说:"啊,真的,是有些不对头。我明明地看见了她,才跟过来的。一到蒿草蓬,又寻不见人影了。"   "我也没有看见她的影子呢。蒿子崖这么怪?摔了你,还差点摔了我。怎么单不摔下她来呢?怪!"   这一句话把田富贵说得紧张了。"石头,不得出差错吧?"   "难讲。我看,这事不对头。"田石头也顾不得弄弄身上的水,站了起来,"富贵,应该赶紧报告队长去。"   "是么?"田富贵也站了起来,"那,这就去吧。"   田富贵和石头湿淋淋跑回水碾房时,意外地看见刘玉堂站在水碾房门外头。这些天,小分队是分散行动,天不黑,刘玉堂是不会回这里来的。   "队长,正要找你哩。"田石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田富贵也急成了一团,十分内疚地说:"怪我。队长,是我的过失。"   刘玉堂显得很冷静。"不要急,什么事,讲清楚。"   "有情况,队长,"田富贵缓了一口气,"她跑了。"   "谁?"刘玉堂没反应过来。   "就是田,田……"田富贵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怔住了。   屋子内,那位田嫂正做饭。她揭开锅盖,蒸气蓬了起来。她用嘴吹开蒸气,伸出手,在锅里摆着什么。锅里很烫,田嫂不住地缩回手,对着嘴吹着气。 第9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7)   这实在是件想不明白的事。明明看见她在山那边,怎么回到屋子里了?队长又是从哪里钻回来的?莫非他一直在碾房周围?   刘玉堂也不多说,将他们领进了屋子内。   田秀姑看见他们那个样子,倒是有些莫名其妙。   "呀!怎么弄成这样子?糊汤带水的?"   "嘿嘿,"石头笑了笑,"天热,我们到溪里洗澡哩。"   "洗澡,也不脱衣裳?"   "吔?"田石头抓话头回了她一句,"有堂客们在,好脱衣么?"   田嫂并没在意他这句话,"那,赶紧换下来,我帮你们洗了晒。"   这顿早饭完全是田嫂做的。女人家做出来的饭,往桌上一摆,总是很像那么回事。其实又没有什么新鲜花样,经她一调理,就与以往大不一般了。   "我给你们做了些蒿子叶粑粑,不晓得你们喜不喜欢吃。尝尝吧。不好吃,下顿我再改个别的品色。"   她从锅里拣出一瓦罐蒿子粑粑放到桌子上。一阵热烘烘的带着山里某种特别植物清香的气味直扑鼻孔。   "喝!这可是一门手艺啊。"刘玉堂满意地称赞了一句,伸手便抓过来一块蒿子粑粑。   田石头从一开始便紧紧盯着那罐蒿子粑粑,机警地判断着。他在山里长大,驾船行路,经常吃蒿叶粑粑充饥。那碎米拌和着蒿叶蒸成的米粑,几乎是山里人的主食。但是石头对田嫂深深地怀着戒备心。他猛然想起田嫂一大早独自上了一趟蒿草崖。那山崖上的蒿草可是生有剧毒的"血蒿"啊。这堂客的男人是土匪,难道她会对打土匪的人安好心?   石头分不出那粑粑里面是不是血蒿。草叶这类的东西一煮熟,便黑乎乎的难以辨认了。石头心里带着疑,越看越觉得那里面确实是血蒿叶儿。   他偷偷地看了刘玉堂一眼。这位队长是北方人,肯定不认识血蒿草,还一个劲地夸奖田嫂的办法多。田富贵看来也有点缺心眼,居然一点也不生疑。小分队其他队员更加不明白,已经团团坐在小饭桌旁,准备美美地吃饭了。   当刘玉堂拿过蒿叶粑粑要往嘴里送的时候,田石头再也忍不住了。   "队长!"   刘玉堂停住了手,"什么?"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田石头。   田石头脱口喊了一声,不仅喊住了刘玉堂,也惊得田富贵把头抬起来望着他。田嫂刚刚准备坐下来,听得石头喊,便站在那里望着他。   "这东西,"石头不便明说,担心惊动了她,"队长啊,这粑粑,又苦又粗,不是好吃的东西哩。"他向刘玉堂使了个眼色。   "是吗?"刘玉堂好像没有注意他的眼色,把米粑翻过来看了一眼,"我倒是没吃过。看上去挺不错嘛。"   田嫂看了看刘玉堂,叹口气,"唉。山里人没有讲究,吃惯了,都讲蒿子叶粑粑好吃。有钱的人也常吃这个呢。"   她显然对田石头的挑剔有些不满。说完之后,带着委屈坐了下来。   石头那机灵的眼珠子转动了两下,竟笑嘻嘻地抓起一个蒿叶粑粑,递到田嫂面前。   "田嫂,你莫见气。蒿粑粑我吃得多,哪里嫌这个哩?我们队长不是山里人,怕他吃不习惯。你忙了一早,辛苦哩。我敬你一个。"   "要你敬什么?又不是喝酒。"田秀姑望着他,"你是不相信我?"   石头嬉笑着说:"田嫂,山里的规矩,喝酒先敬脚板神,吃饭先让堂客们。你不吃,我们是不得吃的。"他看了田富贵一眼,"对么?富贵?"   田富贵想了想,实心实意地帮石头劝了田嫂一句:"是哩,田嫂。我们前山也有这讲法。要不,你就先吃吧。石头兄弟也是好心。"   田嫂显得十分固执,坚持不肯接那蒿叶粑粑。"我不饿,你们先吃吧。"她站了起来,"我还要去招呼灶里的火。"   "田嫂,你这就看人不起了。"田石头也站了起来,"敬你,你也不接一下?这粑粑是你自己做的,又不是我石头做的。还怕我下了闹药么?"   "石头,瞎说些什么?"刘玉堂严肃地喝了一句,"坐下。吃完饭,同我一起上山。"   田嫂已经听出了田石头话里的骨刺,正委屈地想说句什么,听得刘玉堂气愤地训了石头,心里的气稍稍地消了一些。 第10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8)   "这伢子讲话真没高低。由你吧。怕吃了闹药,你的饭你自己做就是。"   田富贵便将蒿叶米粑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嚼着,"嗯,好吃。"他对刘玉堂说,"米浆打得好。不软不硬。队长,你尝尝。"   刘玉堂也很有兴致地吃起蒿叶米粑来。   田石头傻头傻脑地看着刘玉堂,心里还没有转过弯来。田嫂也不计较石头那些话,回身去灶门边添柴禾。   "石头,快吃。这东西做得好。"刘玉堂边吃边说。   石头迟疑了半天,终于拿起一只米粑,在手上翻来覆去看着。见刘玉堂他们已吃下了好几个米粑,料想不会有事,便狠狠心咬了一口。   米粑确实做得很不错。舌尖上,品到了一种苦中带甜的诱人味道。   半夜时候,田石头躺在铺板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木窗外面漆黑的天空。犬牙一般的山影背后,渐渐升起了一爿残月。   终于,石头感到肚子里有些不对头了。好像有一些汤汤水水在腹腔中翻滚了几下,接着隐隐开始发痛。他紧张地体会一下,这种感觉似乎又不明显了。再躺一会儿,肚子那种不适的感觉似乎加重了。   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田富贵。他平静地闭着双眼,睡得很香甜。有一阵子,田石头忽然产生了一种骇人的错觉,以为他已经死过去了。   "富贵……"石头轻轻地叫了一句。   田富贵其实没有睡着。听见石头呼唤,便睁开眼,小声问道:"石头,你怎么啦?这半天,翻来翻去总睡不着?"   "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吃了几个蒿叶米粑?"   "我么?四个。哦,五个吧?怎么啦?"   "怪,你怎么肚里就不痛呢?"   "哦?"田富贵关切地将身子侧翻过来,"石头,你肚里痛?"   石头将手抚着自己的肚皮,又认真品味了一阵子。   "……好像,又不疼了。"   田富贵其实知道他的心思,"石头,还在乱想一气么?睡吧。要是放了闹药,还等到这夜里么?早蹬腿了。"   "……奇怪。"   "又怎么啦?"   "队长的心眼是实呢还是不实?他就一点也不疑心?"   "石头,你没在队伍上呆过,也难怪。我们队伍上的首长,想事情想得远。不比我们这些人呢。"   "想得远?他又怎么中了田大榜的计呢?"   "咦?石头,他中过计,心里就更明白了。要有值得疑心的,早就生疑了。"田富贵觉得自己讲得很好,"石头,就是这个道理。你就放心吧。"   田石头也服这个理,但是他想来想去却总放不下心。   "不管怎么讲,她是个土匪婆哩。"   "又乱讲!"田富贵有点生气了,"白天,你怪我不疑心她,我也有些不放心。追出去,结果一点事也没有。人家也是受苦人,要不是我们赶去救下来,还不让土匪一把火烧做炭棍了?忍心冤枉她么?"   "好好。不讲了。"田石头想起早上田富贵那生气的样子,知道很难得讲进油盐去,便翻了个身,背对着田富贵,嘟哝了一句:"我晓得,你喜爱你的堂客,就不喜欢听人讲堂客们的坏话。"   田富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天上那残月,悒郁地说:"石头兄弟,我那老婆,凡人比得了么?前山那一带,都讲她生得比仙女还好看。真是的,五岁就在山里点包谷种红薯,晒太阳晒到十八岁,那脸面却白得跟个玉盘子一样。她只知道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苦。你知道吗?我的老娘是个瞎子,可她说她也看得见这个贤惠的媳妇。天天烧香,天天敬谢菩萨。她说是菩萨开了眼,让我娶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是么?"田石头听得心里敬重起来,"富贵哥,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伤了你的心。莫怪我,啊?"   田富贵望着天上那一轮残月,再也不说话了。   天亮以后,田石头发现田嫂不在屋里。他学得乖巧了些,没有咋呼,也没有对田富贵说。他带好武器,溜出水碾房,朝山上望去。天色很好。阳光隔在云雾的后面,不很强烈,却散出漫山漫野金黄色的眩目的光。几只白雀子从檐下掠过去,落在岩板溪旁,发出铃儿般的叫啼声。它们那白色的毛变得黄灿灿的,深蓝色的尾毛在橙黄的阳光下也染成了翠绿色。山里完成是一派活跃与轻松的气息。 第11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9)   田石头想再次溜上蒿叶崖,去寻寻那里到底有些什么蹊径。昨天差点从那里跌下岩板溪,而田嫂却在那里神秘地失了踪影,想来那地方必有些名堂。   刚走几步,田石头忽然看见刘玉堂和刘喜从对面走了过来。他们的裤腿上带着一些露水,看来是从蒿儿崖上走下来的。   "石头,去哪儿?"刘玉堂问。   田石头不知该不该继续怀疑田嫂的行踪,怕刘玉堂说自己多管闲事,便支吾了一句:"田嫂不知去哪儿了。我怕她遇见了土匪什么的,想去找找她。"   刘玉堂点了点头,"石头,你很机警。这几天,一直保持着警惕性。很好。"他表扬了石头几句,"但是你太冒失了些。有的时候要沉得住气,把疑心埋在心里就是。你在乌龙河边长大,不是钓过鱼吗?"   "钓鱼啊?"田石头心里明白了,"嘿嘿,队长,你怎么不早说哩?早晓得你是钓鱼,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好。快起钩了,要多长个心眼,知道吗?"   "知道的,队长。"田石头脸上红扑扑的,显得格外兴奋。   "带上武器,跟我去一趟垭口。"   垭口离水磨房大约十来里路,是岩板溪流出山谷的地方。这一带比较平坦,遍山生着一簇簇牛耳蓬草。这种草的叶子又宽又直,有一人多高。叶子边上密密地生出一些尖刺,扎在人身上立刻就红肿。很疼,奇痒难忍。   刘玉堂带着刘喜和田石头来到垭口,察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回身交待说:"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刘喜看左边,石头,你留神右边。"   "好的。"石头刚要往右边走,忽然听见了什么。"队长,有土匪!"   刘喜赶快拉了他一把,压低声音说:"石头,隐蔽起来。快。"   石头没有听错。刘玉堂他们刚刚隐蔽下来,前方弯道处果然闪现出两条机灵的身影。那两个人端着枪,走路像山猫一样轻巧。   田石头顿时紧张了。他分明看见弯道那边又走出来三条身影。一共五个人。四名持抢的土匪,押着一名被绳索捆绑着的男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们走得非常警觉,仿佛随时准备冲出包围圈。   真刀真枪面对面地打土匪,对于田石头还是第一次。土匪越来越近,石头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刘玉堂隐蔽的地方一点动静也没有,石头心里便踏实了不少。他知道刘玉堂此刻正潜伏在牛耳蓬草后面。   前面开路的两名土匪不再前进。他们握着步枪,疾速朝小路两边闪开。后面那两名土匪观察了一下,也拖着那名捆绑着的男子隐蔽起来。   石头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听见从前方传来了竹鸡的叫声。   "咕咕--咕咕--"   很奇怪。一名土匪听见竹鸡的叫声,竟然站了出来,用手圈着嘴唇,学着竹鸡的声音叫了起来。   "咕咕--咕咕--"   田石头忽然看见刘玉堂从隐蔽的地方走了出来,将驳壳枪收回枪套,迎着那几名"土匪"走了过去。   田石头立即明白了。那几名"土匪"原来是自己部队的人化妆的。接着,他看见那名被捆绑的男子抖动了一下双臂,身上的绳索忽然像变魔术一般松散开去。他笑嘻嘻地走到刘玉堂面前,双脚一并,立正敬礼,"首长辛苦了。"   "啊?是你?"刘玉堂认出了他,不禁有点意外。   "是我。侦察排长何山。"那男子有几分得意,"首长刚才没认出来吧?"   "这个办法不错。"刘玉堂随意地表扬了一句,接着便用一道命令冲淡了表扬的成色,"注意警戒,这里是匪区。"   战士们分开之后,刘玉堂和何山走到牛耳蓬草后面,迅速交谈起来。   "副团长,农会主席被土匪杀害了。是在他家里被杀害的。"   "哦?"刘玉堂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你们出发的头天晚上。"何山补充了一句,"就是您和政委找他问田秀姑身世的那个晚上。估计土匪当时就隐蔽在农会主席的屋子里。"   刘玉堂心里豁然明白了那个"田嫂"的真实身份。幸亏调整了方案,没有造成什么被动。眼下正好可以利用这位"田嫂",实施下一步的方案。 第12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0)   "还有什么情况?"刘玉堂问。   何山便压低声音告诉他说:"部队接到上级命令,除留下少部分人继续剿匪,主力部队要立即开赴重庆,参加解放川东战役。"   他掏出一封信,交给了刘玉堂。   刘玉堂看完信,感到非常突然。他想了想,也从身上掏出一封信,对何山说:"你赶快回团部,把这封信交给政委。"   "是。"何山收好信,望着刘玉堂,"对了,政委还说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何山迟疑了一下,"他希望您考虑一下,把我留在你们小分队。"   刘玉堂笑了笑,"何山,咱们是出了名的英雄团,解放川东你得争取立大功。啊?我等待着你的好消息。"   何山也笑了,笑得很不自在,"副团长,我还有机会吗?"   "什么机会?"   "留在小分队的事儿。"   刘玉堂想了想,望着他说:"何山,部队开拔之前,我请政委赶过来会餐。到时候看你的表现吧。"   何山没有听明白,"会餐?什么意思啊?"   刘玉堂没有告诉他,"赶快回团部吧。政委会告诉你的。"   何山也就不好再往下问了。   田大榜的午饭吃得很简单。一碟笋干,一碗泡饭,不加一滴荤油。饭菜尽管简单至极,他却吃得很慢。他的假牙常常松动,吃慢一点,既可以不磨痛牙床,又可以嚼得烂烂的,胃肠消化起来也方便些。   这几天,他把队伍带到山腰,集中住在几个洞子里。他自己住的那个洞子在最高处,与其他几个洞都不相通。太阳把山洞外面晒得暖融融的,他来了兴致,让匪徒们把他的饭菜摆在外面的石头上。他悠闲自得地坐在石头旁边,不急不忙地咀嚼着那份缺油少盐的饭菜。   不一会儿,四丫头带着一名女土匪从后山拐过来。她穿着那套米黄色的美式军装,身材显得很迷人。田大榜斜了她一眼,心里痒痒的,却故意不正眼看她,仍然不紧不慢地吃他的饭。   "你的那位绿姐,还没有让东北虎识破?"田大榜慢吞吞地问了句。   "没有。东北虎一点也不怀疑她。"   "那是装出来的。"田大榜老谋深算,"东北虎在水磨房设了钓饵,想引我去吞钩。这条虎还没有修成仙,他的法术,瞒不过我。"   四丫头冷冷地看了田大榜一眼,"他要撤兵了。你敢下山吗?"   "嗯?"田大榜抬起头来,"撤兵?有这种事?"   "刚刚从电台收到的情报,乌龙山的大部队要往四川开。"   "当真么?"田大榜的精神提了起来,"电台里还讲了什么?"   "要我们想办法拖住他们。"   "拖住?这么轻巧?我们才几个人?拖得住他们?"   "你不是又拉起了二百多人吗?"   "那也不够填他们牙缝。"田大榜看了四丫头一眼,心里很不满,"我拉起这二百多号人容易么?你又不是不晓得的。"   四丫头没有同他争下去:"你那宝贝独眼龙,有什么情报送上来吗?"   "他在盯着山外的大部队哩。"田大榜被提醒了,想了想,"真是,这个崽,几天没有消息上来了。"   "很快就有消息的。大部队一开动,水磨房那条东北虎也要缩回去。这是个好机会,布他一个网,怎么样?"   田大榜没有说什么,继续吃着饭。只是嚼得更慢了。   四丫头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便也不再同他说什么。   她还真猜中了。田大榜还没吃完饭,独眼龙果然匆匆赶上了山。   "榜爷!榜爷!"他一见到田大榜,放开喉咙就喊开了,"好消息啊。东北虎他们要滚蛋了!"   空气中飘过一阵清炖土鸡的香味。猴四用盘子托着一罐鸡汤,喜颠颠地来到一个小山洞前。那个洞口很低矮,有一名土匪在洞口边警戒着。   "喂,伙计,"猴四走到洞口前,对那名土匪说,"你莫把枪口总对着洞子,不怕走火伤人么?"   "嘻,猴爷,你怕我伤了你的堂客?她在里头,活鲜鲜的哩。还要谢我一句才是。若是跑了,看你上哪里寻去。"   "走开些,我要进去了。"猴四将盘子换了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拨开土匪的身体就要往洞里钻。 第1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1)   "哎呀呀,好孝心,又给堂客送好吃的了?嗬!这鸡炖得好香。"土匪嘻嘻地取笑他,"可惜你堂客不领你的情,费这心,没用的。嘻!"   "你懂得个屁!快把石头移开。"   那土匪便移开挡门石,"猴爷,进去以后,招架一点。你堂客有拳脚,留心煽你的挨耳巴哟。"   洞内光线很暗,猴四进来以后,定了半天神才适应过来。他躬着腰,生怕洞顶那倒悬着的钟乳石碰伤了他的头。又怕脚下遭了石头的绊,泼了盘子里的鸡。摸索着走进去十几丈远,便再也不敢贸然前进了。   前面便是这个山洞的最深处。在那个角落里,席地侧卧着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妇女,她便是猴四的堂客田秀姑。说来也怪,这妇女并不高大,也不是多么结实,单单瘦瘦的显得那么虚弱无力,猴四却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仿佛地下躺的不是他的堂客,而是一只睡狮。   "秀、秀姑,"猴四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你醒着么?秀姑?"   那女人一动未动,躺在那里,像是一块僵冷的卧石。   "秀姑,你莫、莫见气。其实,榜爷派人把你接上山来,是一番好意。他得了情报,那东北虎要把你抢到队伍上去。他们那些兵,馋女人馋得要命哩。你要是被抢去,还不生生地遭大罪?多亏四丫头计策高明,先把你接上山来,再派了个女人顶替你。要不,恐怕现在你已经……"   猴四说了一通话,见秀姑仍然没有动弹,胆子便大了些。他猴手猴脚地朝前走了几步,蹲在了秀姑的身边。   "榜爷发话说,把你接上山,是成全我们夫妻团圆。嘿嘿,我们还没有好好地团圆过哩。今后就好了。嘿嘿。"他把那罐鸡汤放在地上,"今天一见亮,我就下山了。跑了两个寨子才搞回一只鸡婆。嘿嘿,你好歹吃下些。我晓得你恨我……嘿嘿,没得法,谁叫你是我的堂客呢?"   说着说着,猴四忘了形,竟伸出手去在那女人的肩头上捏了一把。   秀姑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身子猛地一收缩,从地上弹起。她的动作出奇地敏捷,刚刚坐起身子,小臂便扫了过去。动作不大,却出手稳健,手掌正好砍在猴四的领子上,立刻便把猴四打倒在地。   猴四是个精灵得要命的角色,虽然没躲过秀姑那一掌,但他倒地倒得及时。他夸张地"哎哟"了一声,几个滚打得离秀姑远远的,并且顺势蹲起了身。   "你、你还发我的气?嘿嘿,那好,我走了。"他不敢在洞里多停留,"你还是把那鸡汤吃、吃了。啊?我走了。"   猴四很快地朝洞口方向退了去。   秀姑却在这个时候喝了一声,把猴四吓得不敢走了。   "回来!"   "啊?"猴四停住脚,狐疑地望着她,"还、还有事么?"   "你刚才讲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呢。"猴四的样子很诚恳,"把你接上山不久,东北虎就到了惹迷寨,抢去了绿姐。"   "绿姐是谁?"   "四丫头的随从。嘿,东北虎上当了。他一进山,榜爷就盯上了他。他想把榜爷诱下山去,榜爷明白哩。他斗不过榜爷。"   秀姑凝思了一下,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死我?"   "咦 ?"猴四急了,"秀姑,你这、这是哪里的话?"   "这鸡里头有气味,当我不晓得?"秀姑指了指盘子里的鸡,"下了闹药,想害死我么?"   "是么?有、有气味?"猴四想了想,说得十分肯定,"那不可能。这鸡,是我一手弄熟的哩。我一直守在锅边,哪里有闹药?"   "那好,你先吃几口给我看看!"秀姑弯腰端起那只盘子,"我还真的饿了。没有闹药,我就吃。"   猴四眨巴了几下眼睛,仿佛有点受宠若惊,"嘿呀,这不是抬举我么?好,我先帮你把鸡皮啃下来,你、你吃鸡肉……"   他回身走到秀姑身旁,刚刚伸手去接盘子,秀姑突地扬起手臂,将盘子使劲地朝他砸了过去。   猴四其实是有防备的,他只略略一偏身子,便躲过了那只瓷盘。但是他见秀姑动作来得猛,心里忽然慌得要命。 第1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2)   "秀、秀姑,莫、莫动手啊。"   嘴里这么劝说,他的脚却一刻也不敢停留,疾疾地便朝洞外窜。秀姑的动作比他更迅速,似乎早已料到他要逃走,已经伸出了自己的脚,正正地勾住了猴四的脚腕。猴四一抬脚便被绊倒了,重心猛一后倾,"卟"地摔倒在地上。   秀姑下一秒就到了猴四身边,用膝盖顶住了猴四的后腰。猴四被她压住了软腰,伏在地上,一点反抗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很快,秀姑解下他的腰带,牢牢地将他的双手反剪着捆了个结实。   洞口外面那名站岗的土匪,听得洞内"扑通扑通"地打了起来,以为是他们夫妻打闹,便抿着嘴笑了笑,没去理会。后来听见猴四哼哼地叫不出声来,还阴阴地朝洞内取笑了一声:"猴爷,晓得厉害了?你那三根豆角筋,不是对手吧?哈!"   接着,他听得洞内的响声不大对头,便端起枪回过身来。他看见田秀姑已经站在洞口边,将头探出了洞口,便马上紧张了。   "你、你做什么?"   洞口外面比洞子里面高,土匪哨兵的枪口正好顶在秀姑的眉心处。秀姑面色平静地笑了一笑,伸出一只手,向哨兵递过来半只鸡。   "不吃点么?站这半天了,不饿?"   土匪哨兵显然很想吃,但是他很警惕,喝了句:"进洞子去!莫找死!"   "人家一番好意呢。赶快接了,我这就进去。"秀姑说。   哨兵想了想,将步枪的枪管伸得离秀姑近了些,用枪口拨了一下那半只鸡,"松手!"   田秀姑便松了手。哨兵用枪口挑过鸡肉的一刹那,她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哨兵的枪管。还没等哨兵反应过来,秀姑双手将枪管往洞里一拖,哨兵立即被带过去,一头栽到了洞子里面。田秀姑将身子一让,回过身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哨兵的左耳根子处。哨兵哼了一声,白眼珠子翻了几下便不能动弹了。   田秀姑忙爬出洞口,撒开腿便要向山下跑。这时候,那名土匪哨兵突然翻身而起,扑到洞口,双手往外一搂,拖住了田秀姑的双脚。田秀姑一步没迈开,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就在她倒地的那一瞬间,她双手往地面一撑,抽出右脚,狠狠地朝下一蹬,脚后跟不偏不歪地蹬在了土匪哨兵的脸上。那哨兵一声惨叫,松开手,捂着脸朝后倒下去。   田秀姑抓住这个机会,使出全身力气朝山下狂奔。   土匪哨兵也还经打,被秀姑蹬翻以后,很快又爬了起来。他知道秀姑逃走了对他意味着什么,便顾不得伤痛,撑起身子爬到洞口,端着枪,寻视着田秀姑的身影。   他看见了田秀姑。秀姑正在往一个陡壁上奔跑着,路很陡,她跑得并不快。哨兵便"哗"地将子弹推进了枪膛。   "莫跑,崽!给你个花生米吃!"   猴四被捆在地下,看见哨兵卧在洞口朝外瞄准,忽地慌了。他知道这哨兵的枪打得好,想喊住他,嘴里塞了破布衫;想拉住他,又被捆住了手脚。急切之中,他窝着身子就地打了几个滚,就在土匪哨兵瞄得准准的要扣扳枪的一瞬间,猴四的身体撞中了哨兵的双腿。   子弹飞上了天空。山谷中回荡着七九式步枪那破裂而低闷的枪声。   这声枪响,把田大榜吓了一跳。他呼地站了起来,"这枪响得好近!"   四丫头已经跨上了洞口侧面一块半圆石块,朝着枪声响的方向瞭望。   "跑、跑了!"一名土匪气喘吁吁地奔上来报告了一句。   "哪个跑了?"田大榜问。   "猴四他、他的堂客。"   四丫头吃了一惊,"往哪边跑了?"   "崖口。"   四丫头没有再问,带着她的贴身女警卫向山坡上急急地走了去。田大榜想了想,抽出一条驳壳枪,也跟了上去。   田秀姑已经奔到了崖口。那地方离土匪窝不算太远,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低谷,追是追不上了。崖口处尽是墨黑的大青石,笔陡地插在崖溪的一汪深潭中。上了崖顶之后,她便可以利用青石的掩护,逃下山去。   四丫头接过一支美式卡宾枪,托在肩头,将面颊贴在枪托上,微微闭上一只眼瞄着前方。 第1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3)   田大榜赶过来的时候,正好卡宾枪击发了。清脆的枪声让田大榜吃了一惊,他急忙朝崖口望了过去。   四丫头的枪法果然是第一流的。枪响之后,崖口对面的田秀姑身子突然直直地挺立起来。子弹显然击中了她的后背,她的双手猛地捂紧胸口,向前趔趄了一步,不肯倒下去。她似乎还想回过身子,看清楚是什么人在射杀她,大概是流血太多,身子只扭回了一半,便往下栽了去,跌进了崖下的深潭。   "唉。"田大榜叹了口气,"这枪法,也太准了些。"   四丫头将枪还给女警卫,并不朝田大榜看一眼。她并不稀罕田大榜的称赞,也不在乎田大榜的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掏出丝手绢,擦了擦握过枪的那双白皙的小手。   "太阳真大,"她抱怨了一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讨厌。"   她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神态,朝山洞那边走了过去。   四丫头和田大榜都过于自信了。他们走回山洞没多久,崖口那个深潭中的涟漪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崖脚下,突然静静地冒出了一颗水淋淋的头。   田秀姑跌入水中,直接潜入潭底最深外,摸到崖脚边,轻轻地浮出了水面。从山洞里逃出来,剧烈地奔走了一阵,她感到十分疲惫。因此,她在水中潜不了太长时间。   崖顶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了。田秀姑悄悄地爬上岸,活动了一下双臂,没有感到疼痛,身上也没有什么受了伤的感觉。她仔细看了看全身,发现右臂胳肢窝里的衣服被子弹穿了一个洞。   田秀姑情不自禁得意地笑了。那一刻,她听得身后的枪响,便做出一个被击中的动作。那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只是借助着那个动作跌到深潭里去,逃脱土匪的追杀。当时的反应极其自然真实,让四丫头和田大榜都受了欺骗。   田秀姑来不及庆幸自己的运气,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灵巧地将身体闪到岩石后面,又继续向山外奔了出去。   独眼龙是从垭口赶回来的。赶得很急,罩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田大榜和四丫头刚刚回到洞中,独眼龙赶快起身,急切地说:"榜爷,他们开走了。全都走了。"   四丫头朝田大榜斜了一眼。这个情况她已经知道了,并且告诉过田大榜。   田大榜却不敢大意,盯着独眼龙问了句:"你亲眼看见了?"   "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大部队紧急集合,呼拉就开走了。千把号人马,走了个干净。"   "没有诈?"   "应该没诈。"独眼龙想了想,"突然来的命令,走得好急。"   田大榜不再询问。他在决定一个行动之前,总是疑三疑四,不肯轻易决断,哪怕四丫头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他,他在这一点上是不迁就别人的。   "你先歇一歇。"他慢吞吞地说,"莫性急,我有主意。"   四丫头忽然说了句:"还不性急?东北虎要跑了。"   "谁说的?"田大榜望着她,"你那位绿姐送了消息上来?"   "今天后半夜,他们要离开水磨房。"   "后半夜么?"田大榜琢磨了一阵,点了点头,"是哩。只有后半夜才走得安稳。这条东北虎学刁了,心里虚了。"   "赶快下决心,不能再犹豫。"四丫头这一次的语气异常强硬,"拖延他们的进川部署,这是上面发下来的指令。"   田大榜站起来,走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   "好。留一半人马在山上,其余的拉下山去。"   "留一半干什么?全部拉下去。"   "不用。东北虎好对付。不记得么?上次我才六个人,也吃了他哩。"田大榜笑了笑,并没有同意四丫头的意见。   四丫头也不再坚持,"你带多少人下去我不管。只是有一条,今天晚上一定要活捉东北虎。"   "这也不难。"田大榜谨慎地吩咐道,"你通知绿姐,我从岩板溪下游摸过去。水磨房下去不远,有一个回水窝。我的人马伏在那水窝子边上,要是东北虎没有防备,就让她往岩板溪里放一截竹筒子下来。"   "喝,胆子真够大的。一百多号人马,还怕他那几个人有防备?" 第16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4)   "不是怕。我这一百多号人马拉得不容易,小心没大误。"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古怪,在鱼鳞瓣状的云缝中,月亮只剩下细细一个弯勾。云朵很容易地便挡住了它,山里早早地已经漆黑漆黑了。   刘玉堂让战士们赶在天黑之前就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睡觉也睡得早,以便能蓄点精神应付后半夜的行军。   睡觉之前,刘玉堂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在水磨房门外,反复地交待了行军的路线和注意事项。田嫂坐在门口,心不在焉地旁听着。   后来,刘玉堂从身上取出一颗木柄手榴弹,走到她的面前说:"田嫂,你没有武器,带上这个吧,路上万一遇到情况,也能应付一下。"   田嫂看了一眼,说:"不用。我带柴刀走。"   刘玉堂笑了,"这是手榴弹,比柴刀有用多了。"   "我不晓得用哩。"   "这容易。我一教你就会。"刘玉堂旋开手榴弹的盖子,"遇上土匪,你就这样打开盖,再拉断这根小绳儿,然后赶快朝土匪扔。"   田嫂便将那颗手榴弹揣在了身上。   夜里很静。岩板溪里的泉水哗哗地往下游流淌着,声音很均匀。听惯了,仿佛更增添了山谷中的那种静谧。刘玉堂让刘喜在外面放哨,其他的人和着衣服躺在了铺板上。白天忙了一整天,睡下之后,很快便响起了鼻鼾声。   田石头年纪最轻,但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今天晚上要打仗了,他很兴奋。人一兴奋就很难入睡。而且他还担心得要命。他怎么都不理解,队长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还送一颗手榴弹给那个叫"田嫂"的土匪坐探呢?是为了不让她生疑?这也太冒险。田石头的任务是监视田嫂,他在心里设想了很多制服那个女人的方案。首先要压住她的一双手,千万不能让她把手榴弹扔了出来。这女人骨架子不小,一定有几把蛮劲。实在不行,先打昏了她再说。   想着想着,田石头居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猛然惊醒,发现屋内的鼾声没有了。他悄悄朝阁楼上看了一眼,还好,那位田嫂仍然睡在上面。   石头松了口气,料想她即使没有睡着,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动作。他知道小分队的战友都没睡着,那鼾声是装出来的。问题是屋内的鼾声怎么全消失了呢?难道他们已经溜出去,进入了战斗岗位?   正猜想着,石头忽听得有人走进了水磨房。他侧目望去,黑魆魆的磨房内果然走进来一条身影。那人脚步极轻,竟一直朝石头的铺前走了过来。   "石头。"那人压低声音叫了他一声,"你睡着了?"   石头猛地坐了起来。他惊讶地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来。叫他的人是田富贵。怎么回事?富贵明明在床铺上睡着嘛。   石头赶紧掀开身边床上的被子。他看得明明白白,被子下面是一堆窝成人形的稻草。石头吃了一惊,闪身下床,奔到阁楼旁,拉开了"田嫂"的印花床单。"田嫂"也早不见了人影,她的铺板上,也是一堆稻草。   "呀,富贵,这是怎么回事?"石头顿时慌得要命。   "嘘!"田富贵急忙制止田石头的话,"她早溜出去了。"   "那、那你们怎么不叫我?"   "来不及叫你。她一直藏在外面听屋里的动静。要是发现我们有防备,就引不来土匪了。"   "啊?"田石头十分懊恼,觉得让那女人从眼皮底下溜走,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件被人瞧不起的事,"现在呢?她在哪里?"   "跟我来!"   田富贵引着田石头,低着腰,像夜行猫似地溜出了水磨房。   刘玉堂早已在水磨房外面的山坎匍伏好了。田石头发现在他的身边多了几个不认识的人,还高高地架着一挺粗大的重机关枪。   "队长,"田石头心情很沉重,"对不起,我让那个女土匪溜走了。"   "没关系,她知道是你在监视她。你没发现,反而更好一些。"刘玉堂这才告诉他,"我早已经派刘喜在门外监视住她了。"   田石头放心了些,却总是驱赶不散心中的惭愧。   不久,夜空中传来了竹鸡子那"咕咕--咕咕--"的叫唤声。刘玉堂随即给对面回过去了暗号。 第17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5)   很快,有一个人影闪了过来。田石头认出来了,那是侦察排长何山。   "土匪下山了吗?"刘玉堂问。   "下山了。从下游过来的。"何山回答道。   "政委那边准备好了?"   "是的。田大榜还没有进口袋。到回水窝边上停下来了。政委让我告诉你,等他们进了口袋再打。"   刘玉堂点了点头,"知道了。"   何山眼里很是笃定,"副团长,田大榜那家伙在下面等信号呢。"   "说得对。"刘玉堂赞赏地看了何山一眼,从身上掏出一截小竹筒,"石头,你马上到溪边去,把这个竹筒放到溪水里,让它往下漂。知道了吗?"   "知道了。"   田石头接过小竹筒,飞快地向溪边跑了过去。   "田富贵!"刘玉堂又唤了声。   "到。"   "通知刘喜,把假田嫂扣起来。要安静,别让她给土匪通了气。"   "是!"   田石头飞快地奔到溪水边,蹲下身去,拿过小竹筒子就要往水里放。   猛然间,石头听见脸面前呼地扫过一阵风,紧接着手腕子一阵剧疼。有人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腕。那截竹筒子从他手上飞了出去,落到他身后。   田石头感到整个右臂顿时一阵酥麻,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恨恨地一转身,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正是他痛恨的"田嫂"!   "田嫂"轻蔑地骂了一句:"小杂种,过来啊。我教你几手。"   田石头气愤至极,一个箭步扑了过去。   "田嫂"身子极灵活,略微躲闪,田石头便扑了个空。她也不同石头搏斗,后撤一步,转身朝山那边跑远了。   田石头拔脚就追。"田嫂"跑得很快,石头使劲追也难得追上她。而她又不跑太快,似乎不想甩脱石头的追赶。石头忽然明白了,她是想把自己从溪边引开。那截筒子不漂下去,田大榜是不会上钩的。   "这个滑头。"石头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声,"我等一下再来收拾你!"   他折回身,向溪边奔了回去。   "田嫂"跑着跑着,感到身后没有人追赶了,回头一看,田石头已返回溪边,正在急急忙忙地寻找那截小竹筒子。   她转身跑来阻止,田富贵、刘喜、何山他们端着枪已经赶到了溪边。   没料到这个毛头后生也有了心计,平时她认为石头是最好对付的。她有点气急败坏。   刚跑下去不几步,迎面一条黑影挡住了她。这黑影来得很突然,像是从地面上呼地耸起了一块石碑。"田嫂"收不住脚,同那黑影撞了个满怀。那黑影立得很稳,一丝儿也没有被撞动,"田嫂"反倒被撞得弹向了一边。她一惊,顾不得看清对面是谁,侧过身子便往后方逃。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迈脚,后面一条身影拦住了她。不容她再做任何动作,那身影闪电一般扣住她,双臂紧紧地钳住了她的咽喉。   挡住她前进的那条黑影也扑了上来,用胳膊往下一挽,立即将她的双脚托得腾了空。她的整个身体便实实地被摔倒在地上了。   "田嫂"是受过一些专业训练的,她身体宽大,力气也不亏。倒在地上后,她用脚撑住地面,猛一翻滚,又从那两个人的胳臂下挣脱出来。但是那两条汉子分明比她有力气,没有容她起身,旋即又按住了她。   田石头终于找到了那截竹筒子,并且迅速地将竹筒子抛入了水中,还盯着看了几眼。溪水流得飞快,那截小竹筒子十分迅速地漂了下去。这时候,田石头才完全放下心来。   刘喜和田富贵正在努力制服"田嫂"。石头听见了他们的撕扭声。放完竹筒,石头才猛然想到那女人还揣着一颗手榴弹。他飞快地赶到岸上,却看见刘喜和田富贵正同"田嫂"滚做一团。石头站在边上,正想上前帮着捉住她的脚,却看见最让人担心的事发生了。   "田嫂"一面在地上挣扎,一面腾出手来,抽出了那颗手榴弹。   田石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万一她拉响了这颗手榴弹,下游处的田大榜听得见的,炸死了人事小,坏了队长"钓鱼"的部署,让田大榜逃走,这事可就大了。   他真真切切地看准了那女人握着手榴弹的手,飞身扑上去,用双手掐住了那条手腕。这时候,他更加紧张了。这女人早已将手榴弹的铁盖拧开,掏出手榴弹之后,很方便地将手指套进了拉火索的那只小环内。现在的情况万分紧迫,即使夺下了手榴弹,她只要一抽手,仍然可以拉开导火索。 第18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6)   田石头下意识地紧紧掐住她的手腕,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很担心刘喜或者田富贵在这个时候不下力气按住"田嫂",尤其担心田富贵,害怕他在关键时刻手软。   可怕的事石头阻止不了。那女人果然瞅了个空子,拼尽全身力气挺起了身,然后猛地往下一闪,一头撞开了田石头。田石头失去重心躺倒在地的时候,手上已经夺到了那颗手榴弹。他低头一看,大惊失色:手榴弹的导火索被拉开了,木柄尾处,正冒出来一股呛人的白烟……   "快……!快躲开!"石头喊了起来。   田富贵和刘喜听得他喊,赶紧松开那女人站了起来。而那女人比田富贵和刘喜更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爬起来的速度更快,像一只受了惊的山兔,拔脚就往旁边逃去……   田石头恨得牙齿根发痒,一扬手,将手榴弹狠命地向她头上砸了过去。手榴弹不偏不倚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发出一声铁锤砸在石块上那种响声。"田嫂"喉管内粗粗地"啊"了一声,硬挺挺地倒下来。   手榴弹落在她的脚下不远处,导火索的白烟还在往外冒。石头卧在地上,好大一阵子还没有听见爆炸声。他不禁奇怪地抬起头来,却看见刘喜已经走过去拾起了那枚手榴弹,竟无一点害怕的样子。   "石头,起来吧。没事儿。"刘喜轻松地招呼他。   田石头站起来,走到刘喜身边,"咦?这东西……不炸?"他心悸未平地问。   "里面装的是黄砂,没火药。"刘喜将手榴弹的木柄磕了磕,果然磕出来很多黄砂:"这是队长特意改装好了蒙她的。"   "啊……我的个娘!"石头这才松了气:"快把这个土匪婆捆起来吧。"   田富贵从"田嫂"身边站了起来:"石头,还捆个屁!让你给砸死了!"   石头吓了一跳。"啊?……这么不经砸?就……就死了么?"   "你发昏哩!"田富贵气冲冲地训了他一句,"捉活的,你不晓得么?还可以问问土匪那边的情况。哪个让你这么狠的劲?"   "捉得住么?你们两个人,滚了半天也捆不上她,还怪我?"   "那也得活捉嘛,都快到手了的。要弄死她,也不等你了。你这细伢子,唉!"   田石头还不服气,想抢白几句重话,又怕伤了他的心,正下不得台,刘喜圆了场:"死了算了。快,到队长那里去。田大榜要进口袋了。"   田大榜在回水窝边上潜伏了好长一段时间,感到身上有几分凉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汩汩流淌着的溪水,盼望那水面上漂下来一截小竹筒。他知道不盯着水面也不要紧,溪水在回水窝那个半圆的弯道处总是减慢了速度,回旋一个大圈才缓缓向下流。水面上的漂浮物到了回水窝便停下来,再也不会流走。他选定这个地方,就是想利用回水窝的特点等待接头暗号。   对今晚的突袭行动,田大榜心里并不很踏实。要说会有什么意外,倒看不出任何迹象。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损失人马。剿匪的大队伍要开走了,往后,乌龙山的地盘要靠实力才能巩固。他曾经几次在乌龙山众多的"杆子"中称雄一时,就是靠了手底下的几百号人马。现在他预感到那种日子又要到来了。   有一阵子,田大榜想把队伍撤上山去。溪水里没看见竹筒子,四丫头要埋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把东北虎留下来让别人打去吧,何况他现在只有几个人,还揪得翻乌龙山?   这个想法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并没有撤兵。四丫头是有大靠山的。他们有意留下这个女子,是想让她扶助自己长期占据乌龙山。田大榜知道,现在要想长期站稳脚,也只能依靠四丫头和她背后那些大靠山。去年,四丫头只发了个电报去,居然夜晚飞进来一架鹞鹰般的大飞机,朝山上投下了几百条卡宾枪哩。   田大榜脑子里转来转去地想了很久,思想一直集中不起来。后来,他觉得等的时间长了些,便本能地产生了警觉感。凭经验,他知道快到午夜了。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呢?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看了看岩板溪的水面。如果再没有竹筒子漂下来,这一仗就打不得了。不管那头有没有防备,也不能冒冒失失撞进去,最多在这里放一阵空枪,惊惊东北虎就可以往山上撤了。 第19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7)   溪水只管汩汩地朝这边流着,却不见竹筒子漂浮下来。田大榜失去了耐心,正准备下令放枪往山上撤,忽然看见在那个回水窝子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只小竹筒停在水面上了。他心中一阵惊喜,知道自己刚才思想不集中,没有注意竹筒已经漂了下来。担心的事太多了些,看来东北虎只不过是瓮缸里的一只鳖,伸手便可抓到的。何不捡一捡这个便宜呢?这大约是天意,合该着东北虎撞到自己网里来啊。半年前让他捡了条性命,这里风水好,他又寻来找坟坑了。   "听好!"田大榜拔出手枪,向他的队伍喝道,"拉成三堆,围住水磨房。莫让他们走脱了一个。快,脚板轻些踏。快。"   他留了个心眼。把队伍催走之后,他竟然不想尾随土匪们去水磨房。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便一个人悄悄地留在了回水窝。队伍头前有他的一个心腹带着队,一百多号人去打他们三五个人,本也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他的队伍走得很快,也很轻巧,不一会儿便向前插得看不见影了。田大榜忽然很欣赏自己的机灵。回水窝是进出入水磨房的必由之地,在这里歇一歇,等着队伍打完仗回山时,再去迎着他们吧。   他将手枪掖在腰间,走到溪水边,用手捧起溪水洗了一把凉水脸。洗完之后,他感到身上长了很多精神。   又等了一阵,估计队伍应该接近水磨房了,他想起半年前在惹迷寨吃掉东北虎的情形,心中不禁洋洋自得起来。这一次,四丫头交待说要抓活的,刚刚却忘了对心腹吩咐一句。算了,管他死的活的,对自己来说,都没有太多的关系。   正想着,他忽然感到身边某一个地方仿佛有动静。他几乎是凭鼻子嗅到这种动静。细细一打量,又似乎没发现可疑之处。他后悔没有留两个人在身边,万一有危险,连个替身也没有了。他顺手抽出手枪,扳开了保险机头。   就在这个时候,田大榜看见地面上的草像燃烧一样发出了通红的光。他吃惊地抬头一望,水磨房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一个火红的光球。一发信号弹,拖着弧形尾光划过夜空,将峡谷映得仿佛着了山火一般。   紧接着便传来了爆豆子似的枪声。那枪声的密集程度是很少听到的。田大榜觉得心肺都震得发痛了。他迅速地意识到自己的队伍中了埋伏,对方投入的兵力,足以在眨眼之间把他的人马消灭得一干二净。   眼下,除了立即回头逃走之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绝望地站了起来,顾不上心痛,回头便走。   这一回头,差点没把他的苦胆吓破。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后站了一条高高大大的壮汉子。那人身上的军装整洁利索,小腿肚子上扎着绑腿,透出一股骇人的力量。他平端着驳壳枪,枪口虎虎地指着田大榜那干枯的胸膛。   "老实呆着!别动!"侦察排长何山稳稳地端着枪,喝了一声,"我还以为田大榜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呢?据说你是祖传第九代土匪,弄了半天,原来是一根朽木头桩子啊。哈,老东西,你活到头了!"   "是……是咧,我的个菩萨爷。"田大榜在枪口下,瑟瑟地抖个不停,"我田大榜,活……活到头了哩。不、不劳您菩萨爷动手,我也没……没得几天活日子了哩……"他突然成了一个虚弱的糟老头子,似乎稍微捏他一把就能把他的骨头捏断。   "行了!这种熊样子我见得多!"何山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把枪扔过来,快一点!"   "哦哟,是、是罗。"田大榜不敢迟疑,赶快扔下了手中的枪。   何山捡那条枪的时候并没有弯腰。他只是用脚尖将田大榜扔到地下的枪挑得翻了个面,翻到自己的脚背上,然后一抬脚,便用右手接住了。他知道田大榜很奸狡,因此,一点也不放松警惕性。   "回过头去,跟我走。"   "是哩,走……"田大榜没有回身,却颤颤地问道,"走,走哪里去?"   "别怕,让你去见一个老熟人。"   "熟……熟人么?"   "是啊。你不是来会东北虎的吗?"何山笑了一声,"嗨,他也想尽快地见见你呢。走吧!" 第20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8)   田大榜连连点头,"是,是哩。走起。"   他老态龙钟地转过身,脚步显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何山知道乌龙山这个地方种大烟,他想,田大榜的精气神大概全泄了,不抽几口大烟,立即就会倒下去。押着这个大烟鬼走路,看来还是一个负担呢。   万万没想到田大榜刚刚转过身子,竟像出膛的枪弹一样一抬步便窜得没了踪影。何山惊讶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急忙屏住气,回过神来才发现田大榜突然改了方向,向左边山上狂奔了去,已经跑了一百多步远。   何山想开枪打他,一来有点不甘心,想活捉他交给刘玉堂;二来那老土匪跑得很灵巧,不断地扭换着方向,不好瞄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土匪,居然从自己的枪口下逃了?何山顿时气愤得不能自已。   他发了狠,抬起右臂,将枪口朝着天,大喝了一声,甩开双腿朝田大榜的背影追了过去……   乌龙山脉颠连刀仞,无边无际,不知延伸了多远。山里的乡亲们完全相信,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走遍过乌龙山。他们还说,人世间一年之内有四季,乌龙山这块地方,一天之中就有四季。   更有神奇之处,在乌龙山纵深的一个叫野猪坳的地方,每天清晨都可以见到"黑白罩"的演变过程。所谓黑罩,是指黎明之前那段最黑时辰。这倒没什么奇妙的。天色见亮之时,黑罩便渐渐被拉上天消失了,这个时候的野猪坳却见不到树,见不到山,连眼眉前两三尺远的东西都难得看见。遍山遍野,弥漫着浓密的晨雾。这晨雾像棉花一样白,像米汤一样稠。人浸泡在白雾之中,头晕目眩,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怖。这就是"白罩"。   "白罩"也不整天赖在山里。它也像"黑罩"一样,不歇脚地往天上拉去。等白罩升上了头顶。这个时候看野猪坳,立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满目的山峰黑沉沉像各种怪兽并立在身旁。那山峰并不混沌,却幽暗地透着寒气。"白罩"悬在山的上方,像是一堆堆又脏又厚的破棉絮,密集地簇成广袤的天篷罩,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天上的阳光。整个野猪坳布满了森严岑寂的气氛,俨然是鬼域阴间。   这一带植物也是那么阴森可怖。冷杉树高矗着,却只在背风的一面生长着枝桠和树叶,另一面完全是光溜的树干,仿佛一条汉子被劈去了半边身躯,痛苦地支撑在山坡上。低矮处,则是一篷连接着一篷的刺灌木丛。野兽们对那尖利的刺也避之不及,唯有生着厚厚一层粗皮的野猪才能在那刺篷中出没自如。猎人们经常到这里来猎野猪,总是十拿九稳。他们便送这地方一个美名--野猪坳。   野猪坳自然是一个人烟罕见的去处。天下不太平,上山来猎野猪的人也没几个了。他们害怕土匪的掠劫。就连山林惯匪,近些时候也极少到野猪坳来。这里没有油水,绑不成票,也吊不到羊。(绑票、吊羊--土匪黑话,指把无辜的人抓上山,让他们的亲人交钱来赎回来。)   清晨,黑罩子拉上了天,白罩子还有一些尾须没有拉去的时候,从一簇嫣红的山榴树叶丛中,冒出来了一张警惕而又充满俊秀气的鹅蛋形脸盘。她便是从四丫头枪口下巧妙脱身的田秀姑。   山榴树是乌龙山区的独特植物。那圆润的果实据说可以入药,是滋阴补肾的上乘物品,然而却苦不堪言。山榴树从土里的根到枝桠上的叶,全都饱含着苦汁--这正如田秀姑的身世一般,苦了不知多少代。她的父亲是惹迷寨的土家猎户,小时候就练就了一身好拳脚,习出了一手好枪法。只是生不逢时,刚刚十八岁便被裹挟着"踩了湾"。他心地善良,看不惯土匪打家劫舍的行径,便从山上逃了出来。田大榜知道他的本事,怕他落到别家杆子手里,便布下耳目满山捉拿他。传下话说,拿不到活的,打死也有赏。秀姑的父亲只好隐在深山密林里,野人一般地躲了七、八年。惹迷寨后山有个建在岩壁上的苗寨,那里一般人是上不去的。他潜进苗寨,得到寨子里一位长者的帮助,养好了身上的伤。当时田大榜被官府剿得紧,躲到后山去了,这才有了两年的安稳。田秀姑的父亲便娶了那苗寨长者的孙女,生下了田秀姑。 第21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19)   几年以后,田大榜忽地在乌龙山做了各路杆子的首领。他又传下了话,要收田秀姑的父亲到他手下去做镖手。还说,不去也可以,却要他在惹迷寨用麂子的蹄筋请田大榜的客。然后,收了他的猎枪,放他出山外驾船。田秀姑的父亲已有了妻小,躲不脱田大榜的纠缠,只好用二十只麂子的蹄筋请田大榜吃了一餐,忍痛舍下妻小,驾船到山外做盐巴生意去了。不料他头天刚走,田大榜就把她的堂客弄到山上糟蹋死了。当时田秀姑还不满六岁,寨子里的人见她无依无靠,便轮流着接挤她一碗干薯丝充饥。苦到十四岁时,田大榜发觉了她。   田大榜懂得按穴,有天夜里,他找到秀姑,只在她的左胳膊弯处掐了一指,秀姑就昏厥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却发现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个干净,躺在露水里,一身的骨头仿佛全散了架,再也无法动弹……   伤透了心的田秀姑决心一死来逃脱苦难的折磨。却也怪,每次都没能死成。她跳了一次崖,却被青藤缠住了身子。在崖壁上悬了一天,让一个敏捷得像一只猿猴的男人攀着崖壁把她救了下来。那个男人仿佛很注意她。在另一个清晨,他又踢开了她的房门,再一次救下了悬梁自尽还剩下一丝游气的田秀姑。   那时候,秀姑的父亲按不住对田大榜的深仇大恨,在乌龙河上拉起了几条枪,同田大榜做起了死对头。田大榜势力虽然强大,却极害怕遇上田秀姑的父亲。打又打不着,防又防他不及。他山里水里全去得,抓空子打田大榜一家伙,又不知去向了。有一次,田大榜刚刚从一个大户人家屋里走出来,树杈上突然飞下一条身影。田大榜急忙一歪身子,后腰处早已吃了一匕首。他的卫兵掏出枪来拿凶手时,那人却乘着混乱不见了踪影。田大榜知道遇见了对头。他心里最大的隐患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冤家对头。有一阵子,他都紧张得不敢轻易伸头了。当然,田大榜这个世袭匪首也是很厉害的,他不伸头,只是在暗中策划着更毒辣的报复计划。   田秀姑被那个男人再一次救出性命之后,也不打算去寻死了。那个男人是惹迷寨上的人,无依无靠,从小也是个孤儿。他告诉田秀姑说,她的父亲在乌龙山拉了个队伍,专门打田大榜。他劝秀姑去找父亲,报仇要紧。   经过一些筹划,一天夜里,秀姑同那个救她性命的男子,背了一包袱玉米叶粑粑,出山找她父亲去了。   她的父亲以为女儿早已被田大榜糟蹋死了,见到田秀姑时,又是喜又是怜。后来,秀姑便跟着父亲行船走江,攀山爬壁,吃着大苦学武艺,冒着生死同田大榜拼斗起来。   那名救秀姑性命的男人,深得她父亲的感激。他又生得机灵,还吃得苦。不两年,秀姑的父亲便做主把秀姑许给了那个男人。   那男人就是猴四。他其实是受了田大榜的指使,通过田秀姑潜伏到了秀姑父亲身边。这个猴四本来也没那么辣的心,到秀姑的父亲身边后,渐渐也有点敬畏他的本事。后来又娶了秀姑,女子的容貌和身体,也多少使他在良心上动摇了不少。   四丫头带着指令来到乌龙山扎脚之后,田大榜的势力更大了。他先后火并了山里好几路不听他指派的杆子头,又收了不少零星喽罗手下掌管了两千多条枪。那气势,跺跺脚乌龙山也要发颤。秀姑的父亲势单力薄,只得退到乌龙河口一带。那里离一个叫"石城"的地方很近,是钻山豹的地盘,前后都有土匪夹击,很难立住脚跟。   有一天,猴四告诉秀姑的父亲说,他亲眼看见田大榜带了三名土匪潜到一个猎户家去了。说那猎户家中有一个女人,田大榜打了主意。秀姑的父亲受尽了憋,一听这消息,便带了几个人进了山。   秀姑那天留在船上给父亲做棉衣准备过冬,没有跟着去。不料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了。后来秀姑才听说父亲中了田大榜的毒计。猴四把他引到山里,四处都是田大榜的人;她的父亲没有防备,落到了田大榜手中,田大榜亲自动手凶残地杀害了他。 第22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0)   田秀姑悲愤地潜逃到山外,一个人凄苦地生活着。她以前想死,后来便只想活下来。她发誓要活下来报这血海深仇。在山外面,她流浪了好几年,一直寻不到机会。后来听说有一支大队伍开进了乌龙山,是专门打土匪的,还听说这支队伍不怕吃苦,不惜生命,下决心要把乌龙山的土匪剿干净。田秀姑心里亮堂了。她又回到了乌龙山。   田大榜的两千人马,一碰上这支队伍,便被打垮了架子。田秀姑进山的时候,听说田大榜只剩下六、七个人,可怜巴巴地逃到惹迷寨一带去了。秀姑便日夜往惹迷寨赶了去。   但是当她赶到惹迷寨时,又听说部队的人中了毒计,让田大榜得了手,那土匪又拉起了百多号人,养复了元气。秀姑恨得直咬牙,却没办法可想。她日夜盼望有队伍再次来惹迷寨,盼了半年多,没有盼到队伍来,却突然被独眼龙抓获,送进了土匪窝。   她终于逃了出来。不知凭什么,她相信田大榜的气数快要绝了。现在大山里的老百姓都在说,到山里的队伍,他们打土匪那股狠劲,绝不是过去官府比得上的。   田秀姑昨晚潜到野猪坳时,实在又困又乏,走不动了,便在牛栏洞歇了一夜。她打算等天亮之后去寻些食物,然后再往山外潜出去。睡到半夜,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了激烈的枪声。那枪声在空寂的山谷那边响了不长一段时间,她判断离野猪坳少说也有十几里路远。她还听出这种打法不是山里的土匪惯常的打法。她心中一阵狂喜,知道是有队伍又打进山里来了。   她记牢了枪响的方向,急切地望着天亮。   野猪坳的"白罩"终于拉上了山顶,山坳中又是阴幽的色调。田秀姑不敢大意,在山榴树后面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才闪出身子,踏上了阴刺丛中的一条小径。   她知道白罩子要在中午时分才能散去。那时候,阳光便可以把野猪坳晒上整整一个下午。也只有在那时候,野猪坳才会有几个生命活动一下,或者是过坳的行人,或者是觅食的野猪。但是现在虽然没有危险,田秀姑却不敢松懈警惕。她料想昨夜岩板溪打了一仗之后,也可能有几个漏网的土匪窜过来。田秀姑赤手空拳,连把柴刀也没有,如果能碰上一两个土匪,弄条枪就好了。   田秀姑翻上一个陡坡,突然停住了脚步。凭她的感觉,她发觉陡崖下面可能有情况。她弯下腰身,轻轻地走到陡崖边沿,往下俯视了一眼。这时候,她看见了田大榜。   崖下约十几丈深的地方,有一条石阶悬在崖壁上。那石阶只有一尺多宽,生满了岩藓。石阶的右边,又是笔陡的崖沟。沟底有一条细细的、石灰色的小溪,因为长期没下雨,溪底干涸。田大榜在那一尺来宽的石阶小路上吃力地奔走着。他像一只壁虎,尽管很疲乏,却能熟练地攀登着岩壁,不会跌到山洞底下去。   田秀姑顿时明白昨夜的枪声是部队打中了田大榜的匪群,但是却让这个老匪头逃脱了。他逃得那么狼狈,看来屁股后面一定有人在咬着追赶他。   田秀姑急忙往后望去,半天才见到有一个提着枪的男子朝这边追了过来。那人生得高大,却行不惯山路,只是拼着一股蛮劲在后面紧追不舍。他的意志也够顽强的,追了半夜也没让田大榜甩掉。和田大榜一样,这男人身上的劲也耗得差不多了,掉在后面,远远的就是无法追上田大榜。   一眨眼,田秀姑发现田大榜不见了。她刚才只是朝远处那提枪的男子多看了一眼,竟再也找不见田大榜。石阶小路并不宽,他藏在什么地方去了呢?   追赶田大榜的那名男子也爬上了石阶。他没有停留,提着枪,继续向小路追了过去。田秀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小路太窄,侧面就是悬崖。这男子脚步下得武烈,又乏了力气,她担心他一步不慎跌下悬崖。   她还没有想出该怎样下去帮帮那男子,就听见石阶下方发出一声沙哑而干枯的怪叫。田秀姑眼睁睁地看见田大榜从石阶上方的一个岩缝中闪出身来,用脚蹬翻了一块百多斤重的岩石。他藏在比那男人高半个头的石缝中,岩石蹬翻之后,直直地朝那男人砸了过去。男人猝然不及防备,慌乱中一闪身子,脚下立即踩了个空。他没处可躲,到底让那岩石砸着了肩膀,手上的枪便跌入了山涧。更吓人的是他已经悬了空,紧跟着,整个身子也像那条驳壳枪一样,沉重地向悬崖下方坠去。 第2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1)   田大榜这才灵活地从石缝中钻出来,站在台阶上,朝悬崖下面望了一眼。他很得意自己的成功,料想那人跌下悬崖之后是没有活命的了,至少再也无法来追赶他了。于是,他朝崖下吐了一口唾沫。   田秀姑目睹这一切后,最初也被田大榜的狠毒吓得目瞪口呆。转瞬之间,又对田大榜恨得咬牙切齿。她想找一块大石头,劈头向田大榜砸下去,但是她身边全是光秃秃的岩石。而且,她藏身的位置虽然很高,却离那台阶太远,也不成直线,要砸中田大榜也是不可能的。她紧急地思考了一下,看了看田大榜的路线,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田秀姑屏住气,悄悄地离开崖边,一闪身隐到阴刺丛后面,向山上那几株冷杉树奔了过去。   田大榜奔跑了大半夜,精神上又极度紧张,干完这一切之后,也疲惫不堪了。他退了几步,在石阶的岩壁上靠着喘了一会儿气,顺便把周围观察了一遍。野猪坳这一带曾经是他发迹的地方,他知道这里很偏远,不会再有人来,心里便轻松了不少。   他想尽快地回到山上去。四丫头一句话,竟使他轻易丢失了一大半人马,他忽然怀疑这是不是她的阴谋。这个年轻的女人奉她上司的指令,要她扶助田大榜长期占据乌龙山,为的是以乌龙山为一方根据地,同共产党周旋,不让他们顺利地建立新政权。四丫头大概看透了田大榜已经老朽,对他没有太多的信心了。她多次流露出对钻山豹的敬羡,是不是想乘机带着人去扶助钻山豹呢?那个孽种外甥,一肚子的机谋,一身的武艺,人又生得端正,四丫头对他不会不动心的。她只要拢住一支武装占着乌龙山就行了,又何必死守着自己这个枯老头子呢?田大榜是尝尽了各种女人的,知道四丫头平时在自己身边那么冷僻,一副不恋春色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她骨子里才风骚哩!   田大榜暗自着起急来。他判断了一下方位,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感到虽然腹中饥饿,却还有足够的力气。于是,他攀上崖顶,顺着阴刺丛中那条野猪踏出来的小道,向山顶爬了上去。山顶处矗立着几棵冷杉,冷杉树后面便有一条石路伸向山下。顺着那石路走不多远,右侧的山头就是他的队伍控制着的地盘了。   阴刺丛中的小路很难行走。刺杆横七竖八地挡在路上,不是挂着了裤脚便是勾着了衣服。田大榜停下来,从头上摘下那条黑布包头巾,劈中撕做两半,紧紧地扎住了裤腿。即便这样,他也不敢甩开步子乱走。这山上到处都有一个个深大的陷阱。猎户们过去常常利用这些石坑来陷野猪。那陷井的口子都经过了多年的伪装,长着与路上一般无二的各种植物草木,稍不留神,就会跌进陷坑之中。他知道那些陷坑的厉害,人跌进去,没有外面人帮忙是无法爬出来的。   他一边辨认着,一边向前走。猎户们有约定,为了使行人不误入陷阱,他们在陷阱的地方做了些记号。一般是将路旁的太阳草挽个结子,行人很容易辨认出来。   快走到山顶那石路上时,田大榜忽地生了疑心。他看见在几棵冷杉树之间,有一绺太阳草的形状十分可疑。太阳草一般是直直地朝天生长的,而那绺草却弯扭着横在路边。他立即明白了,这些草本来是被人打了结,而现在这个结又被人匆匆解散了。草的边上肯定有个大陷阱,有人想把他诱着跌入陷阱里去!   田大榜及时止住了脚步,身上毛孔直炸。他赶快回过头去看周围的动静,却感到那冷杉树上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朝自己压了过来。   他大惊失色。那黑糊糊的东西,其实是一个人吊着冷杉树上的青藤条,飞速朝他荡了过来。他慌忙避后一步,却躲不过那人从天而降的速度。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叫喊一声,那人便荡到了他的眼前。顺着身体荡过来的重量,那人双脚猛地蹬了下来,劈头蹬中了田大榜的脸面。顿时,他只觉得鼻梁处仿佛被人迎面砍了一开山斧,眼前一团漆黑,人也站立不稳,朝后踉跄了好几步。   接着,他感到脚底下踏中了一块翻板。那翻板往下一闪,田大榜的整个身体突然向下沉下去。不久,他便重重地跌到了陷阱的底部,尾脊骨实实地顿坐在石头上,断裂一般疼痛,几乎要把他跌得昏了过去。 第2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2)   他很快便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终于被人打入了猎野猪的陷阱之中。他忍住疼痛,抬头往陷阱口望了一眼,却见那木翻板立刻被人关闭得严丝合缝了。木翻板上面还紧接着"咚咚"地响了好几声,那是有人在翻板上压上了几块大石头。田大榜知道压石头是多余的。翻板离洞底两丈多高,猎物不可能爬上去顶那木翻板的。再说,那翻板是有机关的。除非猎人在外面打进机关,洞里的猎物无论有多大的力气也是顶不开翻板的。   田大榜这才感到身上的力气全耗尽了。他心中很是不服气。眼看一条性命就要葬在这里了,却连是谁来埋葬自己也没有看清,这就是他的结局么?   他绝望地往陷阱底部倒了下去……   四丫头在中午时分带着山上留下来的人马赶到了岩板溪边上的水磨房。   半夜那排山倒海般的枪声,惊得山上所有的土匪都说不出话来。四丫头知道田大榜中了埋伏。本来她想派独眼龙带人赶去接应一下田大榜,但是路程远,来不及了。根据枪声的密集程度分析,她知道再派人去也只不过是往菜板上送肉。   天亮之后,田大榜带下山的那一百几十号人,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报信的。四丫头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派下山的耳目回来报告说解放军的队伍已经撤出山外,向朝东的方向开拔了,她才下山赶到水磨房,看到的是满山谷的土匪尸体。   在岩板溪边,四丫头发现了绿姐。这女人侧卧在地上,太阳穴上裂了个洞,乌红的血浆凝在洞口处,脸是青色的。她蹲了下去,掏出自己的白色丝手绢,轻轻地盖住了绿姐的脸。习习一阵风吹来,吹走了那条丝手绢。四丫头看了一眼,再也没有去捡丝手绢。她感到恶心了。   独眼龙带着几名土匪,走到了四丫头的身边。   "我找了个遍,没有找见榜爷的尸体。"他推测说,"莫不是让他们捉去了?"   "他们抓不到这个老家伙的。"   "是么?哼。"独眼龙走到绿姐的尸体旁,用脚尖拨了拨她的脸,"也难得讲哩,老家伙平时总说他情报准确,如何呢?一夜就失了百多号兄弟。嘿,他也有上当的时候哩。"   四丫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也得多谢你昨天送上山的情报啊。你不是说,他们的大部队全开走了吗?"   独眼龙急了,"四小姐,这可是真的。老子亲眼看见的。哪个会晓得他们又折了回来哩?"他讨好地看了四丫头一眼,"也只怪老家伙年纪太大,耳朵不灵便。这里有埋伏,他就一点也不摸风?昨天要是让您四小姐带队,说不定就……"   "哼,说不定我也就像绿姐一样死在这里了。是吗?"四丫头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火,不知朝谁发才好。   独眼龙咽了口唾沫,望着四丫头那竖得高高的柳叶眉,安慰她说:"算了,四小姐。老家伙早晚要比你我先死。他胆子吓麻了,也难成气候了。回山吧。往后……"他笑了笑,"嘿,这队伍,就由你我两人来领了。你为头,我独眼龙舍一条命保你!"   "胡说!"四丫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榜爷死不了,他命大着呢。还不赶快分头去把他找回来?"   "还……还找他么?"   "找!乌龙山这块地盘,只要他还活着,谁也别想称王。我谁也不认,只认田大榜。"四丫头托了托肩上的卡宾枪,又加重了语气,"今后,不管是谁,要有个三心二意,我四小姐的枪子儿决不是吃素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   独眼龙楞了一下,不敢多说什么。心中默了默神,也悻悻地跟了过去……   牛栏洞座落在野猪坳的一个悬崖脚下。说是崖脚,其实并不在崖底,不过在洞口有一处比较宽敞的空坪。   据说以前山里的人家去山外卖牛,进了野猪坳,一天是走不出去的。他们便在日落之前把牛赶到这个洞里过上一夜。到第二天白罩子拉净之后再继续赶路。年长日久,"牛栏洞"便喊出了名。卖牛的人要把牛赶进洞里很费力的。洞外并没有成型的道路,尽管石头缝很狭窄,把牛赶过来时,牛不肯向前走。赶急了,又怕牛跌到山涧下面去,只好由一人赶着,另由一人割把青草在前头引牛。洞子里,到现在还有一些拴牛的木桩。只是好多年都没有人再到山外去卖牛了。 第2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3)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野猪坳安静得像一片巨大的坟山堆。山沟野岭,在夜里显得更加诡秘和深幽,这个时候的野猪便开始活跃起来,阴刺篷里,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生着一张花狸面孔的猫头鹰也常常从冷杉树上张开宽大的翅膀无声无息地俯冲下来,在草地上捕捉着小山鼠之类的猎物。远处,也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畜牲偶尔凶戾地嚎上几声。   这个时候,牛栏洞里却透出了一些光亮。田秀姑在洞子深处架起一堆枯枝,想法子生着了火。她已经稳稳地把田大榜陷在那陷阱里了,心里便安定下来。   加了几把柴棍之后,她朝洞子角上望了一眼。那里昏昏迷迷地躺着一个男人。秀姑陷了田大榜,一刻也没有停留,顺着崖坡疾速地往崖底滑溜下去。她没费太大的劲就找到了何山。   何山摔到山涧下的一个斜坡上,早已失去了知觉。他脸上尽是污血,看上去很吓人。田秀姑查看了他的全身,发现他竟没有伤到要命的地方。这个男人气性好,命也好,换一个人,早见阎王了。   把何山往回背的时候,秀姑觉得他结实得像一头公牛。当时她心里突然砰砰地跳得厉害。她觉得只有今天才看见了一个真男人。   她把何山背进牛栏洞,寻了些血三七根,磨了半碗水,细细致致地洗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再一看时,秀姑惊得差点要叫了起来。这男人英武的脸庞仿佛在放光,看得她脸上发烧,心里发慌。伸手去给他探脉的时候,秀姑不禁有点羞怯。其实何山一直昏迷未醒。   秀姑整个下午都坐立不稳。她做了很多事。先是又下到山涧去,寻回了何山跌落的那条驳壳枪。何山还在昏迷着,她又上坳去寻了些虫壳,采了不少草药。她忙忙碌碌地干着这一切事情,其间,还给何山喂了几次汤药。天黑之前,她探到何山的脉已经有些暗劲了。一刻不停地,她又生起了一堆篝火。她将驳壳枪放在脚下,往火堆里塞进去了几块野山芋,便坐了下来。   火光烁烁地闪在何山的脸上,映得他那方正的脸盘红通通的。秀姑忽然在心里想道,他们队伍派来追田大榜的人怎么就他一人呢?这里面不会有鬼么?她又想到当时田大榜蹬下石块,把他砸下山涧的情景。不,这个人不会有鬼,他差点把性命也丢了哩!   乱想了一会儿,她又往何山望一眼。突地,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见何山平躺在地面上,已经将头扭了过来,正睁着明亮的眼睛,警惕而又平静地望着自己。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秀姑本能地往后一哆嗦,竟伸手去摸脚下那条驳壳枪。她大概有一种防卫的本能,无论受了什么意外惊吓,第一反应是想保护自己。   她的抓枪举动立即使何山全身紧张起来。他脑子里的反应非常迅速,但是他的身体并不服从指挥。他想赶紧弹起身来,去夺那条枪,不料身上的伤痛也因此被突然牵动了。脚刚刚一动弹,眉头立刻便痛苦地缩做一团,终于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原地,呼呼地吐着粗气。   秀姑这才觉得自己做了件傻事。她赶快把驳壳枪又放回地下,还用一种做了错事的抱歉眼光朝何山望了过去。她慌张地看着何山痉挛着的身子,直到他渐渐缓过劲来,不感到太疼痛了,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何山也注意到了她的面部表情。他苏醒过来后,对这个山洞观察了一下,觉得这里不像匪窟。火堆后面那女子,虽然衣衫褴褛,却没有一点"匪气"。他想不明白自己落到了什么人手里。看那女子抓枪的动作,她显然不是一般的山民百姓。因此,尽管秀姑后来扔下了枪,还用那充满同情和负疚的目光朝他看,他却不敢有半点大意。   隔了一会儿,何山突然问了一句话。   "你是什么人?"   秀姑的目光中闪现了一丝光亮。但她立刻又警觉地抹去了那光亮。她沉默着,没有回答何山的问话。   "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山又问了句。   秀姑怔怔地盯着何山,还是没有回答。   何山提高了嗓门,"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问你话呢?" 第26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4)   秀姑默默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何山踌躇了一下,"我是过路的。"   "来得远么?"   "不。……不很远。"   "你不是山里人的口音。"   何山迟疑了一下:"我是做皮毛生意的。到处跑。"   "做生意的,还带枪?"   "山里有狼,得防备点。"   "你也打过狼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何山不愿意同她兜圈子了。   秀姑却说:"带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土匪。"她停顿了。   "还有一种呢?"何山问。   "还有一种是打土匪的人。"   何山宽慰地舒了口气。不过,马上他又警惕起来。   "哦,这两种人,我都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做生意的。"   "我看见了。"田秀姑说,"我看见了你是怎样做生意的。"她信任地看了看何山,"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救你的。"   秀姑从身上取出一个布包,解开面上的布,取出一颗雀儿蛋一般大小的黄丸子,递了过来。   "吃了吧,这是伤丸。我再给你倒半碗汤药,先吃后喝。"   何山望了望那"伤丸",眼中充满了狐疑的神色:"不……"   "你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给你喝过两次了。"秀姑轻轻一笑,"莫要怕。要是想害死你,早把你害了。还等到这时候?"   何山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硬挺着身子,靠着洞壁坐起了些。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问道:"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他的语气比刚才平静了很多。   秀姑却回答得很轻:"我总是一个人,惯了。"她把汤药倾倒到一只破碗里,送到了何山面前,"你肩上的伤不要紧的。吃了伤丸,喝这一次汤药,我想明天清早就不大疼了。这方子从来是很灵的。"   她的态度和语气,终于使何山放下心来。他伸出手,慢慢地接过了伤丸。   "……那好,我试试看。"   秀姑看着他吃完药,然后用一条小木棍伸到火堆里扒了扒。火堆里的野山芋已经烧熟了,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她捡了一只大的,扔到何山的面前:"吃吧。还不饿么?"   秀姑捡起一只野山芋,吹了吹灰,然后,撕开烤焦了的皮,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望着她那么香甜地吃着野山芋,何山顿时便感到饿了。他也学着秀姑的样子,拿起烤山芋,撕开了皮。野山芋的芯黄橙橙地冒着热气,何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那东西甜沁沁,软绵绵的,格外好吃。   两人都在吃着野山芋根,双方的戒备心都放松了些。于是,何山显得很随意地打听起她的事来。   "我……叫你'大嫂',你们山里人习惯听这个称呼吗?"   秀姑略略感到有点难堪。"寨子里的人叫我……秀姑。"   "你家里是种田的还是驾船的?"   "你看呢?"   何山没有朝她看。他咬了一大口野山芋,在嘴里滚了滚便吞下去:"我看都不像,你男人是个猎户吧?"   "不。他是个土匪。"   何山蓦地一惊:"是吗?"   "是。"秀姑平静地说,"他种过田,也驾过船。后来踩了田大榜的湾。我瞎了眼,没有看出他来。他的心比豺狗还毒,把我爹……"   "……哦。"何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他们害了你父亲。"   "他们把我爹关进一个大木甑,搬来半屋子松木柴禾,把我爹活活地……蒸死了。"   何山惊骇地看了秀姑一眼。他看见秀姑的眼中没有泪花。篝火的红光在她清沏的眼眸中闪烁着,映出了她一腔怒火。何山想安慰她一句,但是又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来。他知道这女人的深仇大恨是不能够靠语言去抚平的。他只好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隔了一会儿,何山想要说点什么。   "……嗳,秀姑大嫂啊,"他不习惯地这样称呼了一句,"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你也很诚实,我是相信你的。虽然你男人当了土匪,但是你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现在我也不瞒你了,我们是解放军,这一次开到乌龙山,是专门来剿土匪的。" 第27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5)   田秀姑点了点头:"我看出来了。真的。"   "那就好。你放心,不把乌龙山的土匪剿干净,我们是不会收兵的。知道吗?我为什么不开枪打死田大榜呢?我是想把这个土匪根子揪住,交给乌龙山的父老乡亲们,让人民来审判他。你懂吗?"   田秀姑不懂得审判的意思,困惑地摇了摇头。   "就是说……让山里那些受过田大榜残害的老乡们来治他。报仇啊。这你是知道的,你有那么深的仇,不亲自参加处治田大榜,你心里恨平得了吗?"   "哦……"田秀姑听懂了,"这么说,现在还不能让他死了?"   田秀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认真地问道:"你既然是队伍上的解放军,我问你,你晓得东北虎这个人么?"   "你问他干什么?"   "我要找到他。"   "你怎么知道他的?嗯?"   "土匪们恨他。我晓得他是田大榜的对头。"   "我也是。"何山英气勃勃地望着她,"我们是一切土匪的死对头。知道吗?"   "你么?"田秀姑看了何山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行。拿田大榜不住。"   "胡说!"何山一下便恼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我们南征北战,打了日本打老蒋,什么敌人没有战胜过?几个土匪算什么?一群山蚂蚁!"   "那……"田秀姑蓦地问了句,"我把田大榜交给你,行么?"   "……谁?你说把谁交给我?"   "田大榜。我交给你一个活的。"   "什么?"何山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严肃地说:"你少来!我没工夫陪着你开玩笑!"   "不。是真的哩。"秀姑比他还严肃,"我把田大榜陷住了。真的。"   何山听得呆了。隔了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怎么陷住他的?"   田秀姑便把经过情形详细地对何山述说了一遍。   何山一边听,一边分析她的话。他觉得事情虽然有些神奇,却也不能完全不相信。万一真是这么回事,那简直太好了。他昨晚上追击田大榜之前,其实是违反了纪律的。他想到回水窝去侦察一下田大榜的动静,却潜得离田大榜太近,意外地发现了田大榜独自一人留在回水窝。他喜出望外。他知道刘玉堂对他不太满意,几次不同意让他参加小分队。如果这一次单枪匹马抓住了田大榜,刘玉堂便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没料到当时稍稍大意了一点,竟让那老土匪从枪口下逃了性命。在这种情况下,他本应该设法报告一下部队,但是一方面来不及,另一方面,何山也是气冲牛斗,只想凭自己的力量抓回田大榜。他追田大榜的行动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属于擅自决定,说不定刘玉堂对此更加生气呢。   如果能押回去一个活生生的田大榜,这一切便另当别论了。至少可以省些口舌去解释当时的情况。抓住了田大榜,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挨几句批评也没什么关系。说不定批评过后还会记上一功。不过,这一功可不能记在自己身上,完全是田秀姑的功劳啊。   何山悟觉到自己想得天真了些。秀姑说的话可靠吗?   "你说的那个陷阱,离这里有多远?"他问秀姑。   "不远。"秀姑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最多三里路。"   "那,带我看看去。"   "你去得么?"秀姑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能去?"   "我是讲,你走得动么?"   "什么话!"何山挺了挺身子,"我负过五次伤了,哪一次都没有趴下去。走吧,你在前面带路。"   秀姑还是有些犹豫。   天黑漆漆的,无法防备,她担心遇到来寻田大榜的土匪。   "你是不是不想带我去?"何山来气了,"你说陷住了田大榜,看来又是瞎编的?想蒙我?"   秀姑听他这样说,不禁气愤起来,"你这人,怎么讲这样伤人的话?"她的眉尖都竖起来,"我长这么大,哄过别人么?我相信你,你却这样不相信我,心眼比我们女人还小么?"   "那好,带我去看看吧。"何山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相不相信,不看怎么会知道呢?"   秀姑想了想,说:"好,我带你去看。"她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我头里走,你莫急,走慢点。身上有伤,当心闪了脚。" 第28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6)   "放心,你甩不掉我。"何山话里带话地回答着她,"随你怎么走,我就在你身后跟着。知道吗?"   秀姑听出了他的意思,突然委屈得要命。但是她也不再同何山解释什么,回过头,向山上那几棵冷杉树走了去。   四丫头在一盏桐油灯下写好了一封信。她感到田大榜这帮人现在呆在这个位置已经没多大作用了,应该往前山拉出去。她派了几个人到处打听田大榜的下落,准备找到田大榜之后,动员他往前山运动。形势变了,应该出去扩大地盘,趁解放军的主力不在乌龙山,搅乱他们的后方。   她这封信是写给石城麻老大的。石城其实只是一个小镇子,大约在明代时,苗民们从山上采来乌黑的方石块,团团地在那里垒了个城堡。后来,石城便成了历代苗王们屯兵的地方。苗王们把石城当做他们的"皇宫",每天在那里操练兵马,商图大事。他们抗过官府,打过冤家,也干过打家劫舍、拦路抢财的勾当。   麻老大,是当今在位的苗王。他其实是田大榜的大外甥,钻山豹便是他的老幺弟弟--最小的弟弟,称为"老幺"。这人虽是苗王,却还有些苗族山民的本分气。他今年也有五十出头了,当了三十几年苗王,每日只是修筑石城,并不主张出兵打冤家,也不喜欢出去同土家汉家们争什么地盘。石城的人说麻老大有时候还很仁义,经常派一彪苗兵去护送马帮或者是商船,很有些为苗民造福的味道。当然,在一般情况下他不招惹别人,可别人也千万不可撩拨他。有一年,麻老大在前山开的一个盐铺被县里派来征税的人封了。这个盐铺离石城六十几里路远,是石城的各种生活物资的一个中转站。被人查封,意味着石城将要陷入困境。麻老大当即派了几个苗兵,拿着自己的红帖,给县长送去了一封天麻、两对鹿茸,要求县长作主为盐铺启封。那位县长到乌龙山不久,仗着城里驻了一营步兵,竟撕了麻老大的红帖,扣住了送礼的苗兵。他口口声声骂麻老大是"苗匪",声称不出来投降便要烧了石城。   麻老大第二天便到县城来"拜会"县长大人了。他一个人也没带,徒步走到县衙门口,通报了姓名。县长虽然气焰很高,看不起山里的土匪,但他知道土匪心狠手毒,不敢大意,便在衙门布了一个排的枪兵。麻老大眼皮也不眨一下,走进了衙门内。   "你讲,要烧了我的石城?"他开门见山地问县长。   "那就得看你交枪不交枪,"县长板着脸说,"交了枪,可以留一条性命。"   "交了枪还有命?用什么打野物?不打野物,石城的人吃什么?岩板上不生谷子哩。"麻老大耐心地解释道,"再说,山里杆子多,没有枪,过得稳日子么?"   "什么杆子?一群土匪!"县长骂了起来,"少废话,限你明天把枪交到县城里来。明天天黑之前不交,本县可不讲客气了。"   麻老大性子刚烈,挨了他的骂,也火了起来:"我们石城,几十年没有乱过了。你无缘无故要断我们的活路,还说要烧石城。到底哪个是土匪?"   县长火冒三丈,一拍案板,大声喝道:"好个刁苗子!给你抓起来!"   麻老大在那公堂上,一点也不惊慌。没等枪兵们走近,他刷地抽出了枪。县长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一颗子弹便击中了他的门牙。紧接着公堂上又响起了第二枪,县长的眉心正中间立即被穿了个黄豆大的小洞。枪兵们看得呆了,想上前去抓凶手,却见四面墙头上到处都伸出了黑油油的枪管。衙门外面,围满了头上扎着硕大包头巾的苗族乡民。   后来麻老大在公堂里留下一壁告示:"下任县长大人须知,石城苗王不与你作对,奉劝你切莫滋扰石城毛发。两下相安。"   那告示是一名阴阳先生用笔蘸着前任县长的血写在墙上的,字迹丑陋,文句也不通顺,却把后来派下来的县长给镇住了。石城的事情,县里再也不敢多问,一概听之任之。麻老大也只求这样就行,本土不受外来的干扰,他也就只在石城一带养兵,再也没主动去惊扰县城。他一心只经营石城那一方小镇,统管着石城后面几座苗山。并不想到外面去当"标王"。 第29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7)   但是他对苗民的统治是残酷的,也有不少血债。县长惹他不起,奈他不何,便睁只眼闭只眼,只当那是苗寨内部的事情。苗民们也不反抗麻老大。他们比来比去,天下的豺狼都吃人,相比之下麻老大还不常吃,不乱吃。   四丫头随着她的上司到乌龙山招编土匪时,跑遍了山里的大小匪窝。在她的印象中,石城那块地方是最理想的基地。那里据着重重石山,关隘很多,不容易被打破。毕竟建起来有五、六百年历史了,生活上比山林要方便得多。他见过麻老大和麻老二兄弟,觉得那两个人都可以成气候。麻老二是一头名副其实的钻山豹,本事高强,心眼儿很多。麻老大却比他的老幺弟弟还能沉得住气一些。只是这两个角色都不受羁绊,不愿意依附别人的意志。田大榜是他们的老舅,又是乌龙山最有根基的老杆子,他们却是唯一敢于公开对田大榜不恭敬的人。田大榜统治乌龙山的法宝就是毫不犹豫地派出他的"红旗五哥"去刺杀敢对他不恭敬的人。但是对麻家二兄弟,田大榜却不敢轻易下手。他倒不是念舅甥情义。麻家二兄弟可不是好制服的。弄不好,不知什么时候就可以掏了田大榜的炉灶。几十年来,田大榜只是对麻家兄弟采取安抚的态度;还得时时刻刻防备着那两个辣肚子的外甥。   麻老大倒安份,并不想给田大榜造成威胁。他只求田大榜莫打石城的主意,莫挤苗山的地盘。为了这个不高的要求,他甚至愿意时时接济一点物资给田大榜。久而久之,田大榜对麻老大倒是放心了。但是麻老二可不那么安份。那小冤孽,拉起队伍之后,在乌龙山里满天飞。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但不听田大榜的招唤,还常常给田大榜施加压力,暗示当老舅的"识相"一点,多让让他。   田大榜被封为"龙头",各路杆子约定个日子为他大肆庆贺了一次。那一天,田大榜印堂发亮,抖够了威风。却不料晚上喝酒的时候,钻山豹借酒撒泼,把他的威风几乎扫了个干净。   酒宴摆在半山腰。几千只火把照红了半边天。大小杆子头儿们放开肚皮,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们吃的东西很粗,把猪杀了之后,剁成瓦块大小,白生生地用水煮一下,毛腥气还没有除尽,便用大盆端上桌,抓起来送到嘴里去啃。肉丝还很坚硬,比啃干蔗还费力。他们却很喜欢这种饮食,说是"有嚼头"。嚼得满嘴满脸冒白油。   四丫头虽然从小在军统内长大,见识过不少粗俗的男人,经历过各种野蛮的场面,却对土匪们的那种茹毛饮血般的习性感到一阵阵恶心。田大榜那天有点忘形了,喝了几碗米酒之后,竟把那张腥气烘烘的老脸往四丫头面前凑了过来。四丫头正想着法子避开他,就见得一条修长的汉子出现在田大榜面前。钻山豹不知什么时候窥见了田大榜那张涎脸,及时地赶过来拉开了他。   "老舅,大鱼大肉不好吃么?来,幺外甥敬你三大碗!"他重手重脚地把田大榜按回到太师椅上,倒把田大榜按得清醒了些。   "幺佬,这么推你老舅么?坐回去,老舅上年纪了,不喝你的酒。"田大榜扫兴地挥了挥手,再也不好朝四丫头面前凑了。   钻山豹也不看四丫头一眼。尽管四丫头在用一种与看别人不大一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却装做没看见,雄轩地坐了回去。田大榜却正好看见了四丫头对钻山豹的倾慕眼光,心里更加气恼。   酒席吃到一半的时候,一名掌锅的土匪上来报了一声信,田大榜便站了起来。   "各位弟兄!"他兴奋地喊了句,"起身,到坪里去吃齐心肉!"   土匪头目们嚎了一声,呼呼地站起来,向下面一块草坪走去。四丫头不知道"齐心肉"是什么东西,猜想那一定也是一个粗俗不堪的场面,本不打算起身的。但是她的任务是拢络和收编这群土匪,不去,怕他们见外,于是也起身跟到了那块草坪里。   草坪那种布置首先便使四丫头感到头晕。四个角上,燃着四个香炉。里面乱七八糟插了些说不出名字的香草,闻着就令人胸闷。她抬起脸来,看见当中一根木杆上挂着一颗人头,火把的光闪耀在那个人头的脸面上,显得格外狰狞可怕。四丫头知道这里刚刚杀了一个人,那人不肯入田大榜的管辖,被田大榜说成是"溜湾"(溜湾--土匪的行话,指那些背叛的行动。)那号的角色。他派了"红旗五哥"去把那人捉了来。这一次,他叮嘱说要活的。在庆贺他登基龙头的日子里,用来祭他的旗。 第30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8)   四丫头接着便发现在草坪中央挂着一口大锅。锅挂得高,锅沿超过了人们的头顶。在那口锅的旁边,有一张八仙桌。桌子上面供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走近一些,四丫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上面供着的,竟是两只被剁下来的人手和一双被剁下来的大脚。脚上还套着一双烂草鞋,上面凝结着乌亮发黑的血迹。桌子的四个角上,各放着一只猪蹄。正中间,便是一顶没有拔毛的大猪脑袋。   吊锅的底部架着粗大的劈柴。火已经灭了,劈柴还在袅袅地冒着浓烟。浓烟很呛人,掩住了草坪上的血腥气。四丫头调查过土匪的习性,知道那口大吊锅内烹煮着的是那位"溜湾"土匪身上的肉。土匪们把他的肉剁成火柴盒大小的方块,扔进吊锅里。再宰了一头猪,把猪肉也剁得象人肉一样大小,扔到锅里搅拌着用火烹煮。煮到七、八成熟了,土匪们便轮流去那吊锅边,举起筷子乱挟着锅里的肉,塞到嘴里狠狠地吃着。   田大榜便用这个法子,让各种杆子头目们吃人肉。他别出心裁,管这叫"齐心肉",意思是吃了那"溜湾"者的肉,大家心便齐了。当然,这种肉吃下去也是有另外一层意思的。如果谁不服从他田大榜,也许下一次便要被别人当"齐心肉"吃掉了。   四丫头从上桌开始便没有动一下筷子。她腻透了那种半生不熟的土匪饮食,连特意给她做的银耳汤都没有沾一下唇,嫌那碗边上有油荤。到了这草坪上,见到土匪野蛮到这种程度,她从心底里感到厌恶。田大榜却三番五次请她吃"齐心肉",真把她弄得进退两难了。她开始说自己是不吃肉的,田大榜不依。其他土匪头目也起哄,要看这位美貌的女子是怎样吃人肉的。她又推说自己个头不够高,挟不着锅里的肉。田大榜大概是有心想戏弄一下,便主动替她从锅里挟出来一块红通通的肉,递了上去。   "吃了!"他笑嘻嘻地吼道,"你若是不吃,就是瞧不起我们山里的弟兄。我个崽,看山村人不起么?今后还要听你的指令,就这样打人的脸面?"   "吃喽!吃喽!"土匪们咋呼起来,"不吃,跟我们不齐心哩……!"   "你们……"四丫头急了,"你们懂得什么?人肉怎么能吃?真是……"   田大榜摇晃了一下脑袋,辩解地说:"你晓得这一块是人肉还是猪肉?人肉沉在锅底,面上的是猪肉哩。快吃吧。到后,就是些人肉了。"   四丫头正下不了台,忽然看见有两个人从土匪头目中走了过来。一个是麻老大,另一个是那位叫做"钻山豹"的麻老二,就是刚才在酒席宴上及时解救了自己的那位修长的汉子,田大榜称他为"幺佬"。   "老舅",麻老大走到田大榜面前,认真地说:"只说是来喝你的寿酒,不晓得是推你做龙头哩。你做你的龙头,我不坏你,要粮要肉,石城拿得出来的,我麻老大不小器。只是,这'齐心肉'我是不得吃的。"   麻老大当着这么多杆子头目的面,公然表示不服田大榜的管,简直不亚于给了田大榜一闷巴掌。   "幺佬?这是你的主意么?"田大榜没理麻老大,却朝麻老二发起火来,"你也不吃这齐心肉?"   "嘿!老舅,"钻山豹潇潇洒洒地朝他冷笑了一声,直言不讳地说,"我的主意比老大更不同。他由你做龙头,不坏你。我幺佬却不跟你保险哩。你晓得,我生来就小器。"他还朝那些杆子头目望了一眼,声音说得更响了,"各位都晓得,乌龙山里有虎狼有豺狗,乌龙河里有乌龟王八,各是各的套数,服哪个管?各有一撮天地哩。"   那些土匪头目听得呆了。他们惧怕田大榜的势力,都不敢附和钻山豹的话。但是他们心里却多少有些同感,不愿意被田大榜钳制住手脚。即便不同意钻山豹说法的,也知道钻山豹的本事,不敢出来说句什么话。   这一来可把田大榜弄得下不来台了。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骂道:"小孽种!老舅几时认过你这外甥?还不给老子滚!"   钻山豹冷笑了一声,"巴不得!你老人家保重自己的好。"   他朝后退了两步,突然腾身而起,一脚蹬翻了那口大吊锅。锅子跌下来破做两半,里面的烂肉烘烘地流了一地。然后,他拉着麻老大,当即扬长而去。 第31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29)   田大榜差点气晕了。四丫头虽然被解了围,但是她觉得麻家兄弟的举动太过头,有点影响她的步骤。尤其是那位年轻气盛的麻老二,简直有点无法无天。当然,从内心来说,她倒是很钦佩那头桀鹜不驯的钻山豹。   剿匪的部队不久便开进了乌龙山。他们虽然一开始人地生疏,吃了一些暗亏,但是到底是有经验的正规部队。不久,便把交通线一带的"杆子"们打得七零八落了。钻山豹到底年轻了些,让部队打了个防不猝防,三百多人只逃出了二十几条命去。这样,对田大榜他便再也无法形成威胁了。其实田大榜面临的是更大的威胁,在剿匪部队面前,田大榜几乎遇上了灭顶之灾。几次战斗之后,居然只剩下六个人,惶恐地逃到了惹迷寨一带。这半年多,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收集了二百多号人马。水磨房一战,又好比黄瓜打锣,响一响,立刻便折去了大半截。   四丫头之所以要给石城的麻老大写信,是因为麻老大这个人稳重得好。剿匪部队开进山来的时候,他早早地把人马疏散到苗山上去了。他们的苗兵奉命不同剿匪队伍正面开仗,只是藏埋好枪支,做成普通苗民的样子。石城一带的男子们几乎都是苗兵,又都是苗民。没有一个人漏风,也就没有折失什么人马。剿匪部队到石城扎了两天便撤走了。他们没有找到麻老大,剿不到对头。   现在,部队的主力开到了四川,剩在乌龙山的人马不到四分之一。四丫头估计麻老大又回到了石城。这个机会正好发动各路杆子大补元气,她便想把石城作为她的基地。土匪们也许在前一阵被剿破了胆子,不敢轻举妄动了。因此,四丫头想把田大榜找到。只要那老家伙活着在乌龙山露了面,其他土匪的胆子便又会粗壮起来的。   她封好信,站起身向洞外走了出去。   四丫头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独眼龙是睡在田大榜住的那个山洞里。她暗自感到好笑。这帮家伙,平时还恭恭敬敬有个人样儿,一到某个人遭了难,他们便互相争夺起来。还那么迫不及待呢!   她带着女警卫,走进了田大榜住的那个不太大的山洞。   独眼龙正舒适地躺在干草上做他的美梦。四丫头走过去,用足尖踢了踢他的耳根子,把他从梦中踢醒过来。   "……啊!四、四姑娘?"独眼龙一见四丫头这么晚了竟亲自来找他,立刻受宠若惊,身上的骨头都有点酥散了:"你……你可真是难得……嘻,我的娘……"   四丫头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对独眼龙来说,简直是一种从未想到过的恩惠。   "睡足了吗?"四丫头怠傲地说。   "啊?……啊啊。"独眼龙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您、您说吧,四小姐。"   "有劲吗?"   "我的娘!"独眼龙的心里乱成了一盘散饭粒,"别的没、没有。身大力不亏。我的劲足、足哩……"   "去一趟石城。"四丫头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去!"   "什、什么?"独眼龙心里霎时凉了半边,"去石城,做、做什么?"   "送信。"   "送信么?"独眼龙想了想,推托说,"指派一个弟兄去,不行么?"   "不行。这件事很重要,非你去不可。"   "是么?"独眼龙听她这么说,又有点高兴了,"非、非我去?"   "你要亲自把这封信交到苗王手里。不能出一点差错。知道吗?"   "麻老大?嘿,哪得错哩?"独眼龙站起身来,"我看这不蛮好么?榜爷死了,这山上,你四丫头就是头一号了。是么?"   四丫头被他的话提醒了:"胡说什么?"她郑重地交代独眼龙说,"麻老大要问起来,你可不准说田大榜不见了。更不准说他死了。知道吗?就说这封信是榜爷让你送去的。"   "四姑娘,这我就不明白了。"独眼龙望了她一眼,"您何必对那老家伙那样上心呢?他还能……"   "他还没死,知道吗?"四丫头打断了他的话。   "你晓得?"   "独眼龙,听着。"四丫头懒得同他啰嗦了,"你不要有二心。田大榜要是真死了,咱们再说以后的事。告诉你,以后的事,我说了才算数。现在,你去送信吧。就照我的说。懂吗?" 第32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0)   独眼龙感到有了希望:"怎么?以后的事,我……娘个崽,我懂了,四小姐。"   他收拾好驳壳枪,正要出门,却见一名土匪从洞外寻了进来。   "四、四小姐,有消息了。"   四丫头回头一看,那是她派下去寻找田大榜的人。她赶快问道:"找到榜爷了?"   "是的。找、找到了。"   独眼龙一听这话,赶忙凑过来,抓住了那名土匪的衣领。   "老家伙还活着?"   "没……没……"土匪结巴了一下,"没死哩。"   "鬼扯脚!"独眼龙低声骂了句,"他现在在哪里?"   四丫头走了过来,对独眼龙说:"你该走了。听见没有?"   "我,我想问问榜爷的事哩。"   "你要想一想怎样才能尽快把信送到石城。别的不用你想。"四丫头瞪了他一眼,"快去!还用我生气吗?"   独眼龙知道四丫头的脾气,见她发了急,便不敢多说什么,提着枪,悻悻地离开了洞子口。   但是独眼龙也并不是个完全没有心眼的人。他为田大榜鞍前马后干了十几年,半年前在惹迷寨还被东北虎刘玉堂打瞎了一只眼睛,他心里是很委屈的。近些日子,他渐渐有了些野心。他觉得田大榜老了,靠不住了。他想多捞些东西,想在田大榜那位置上坐一坐。自从四丫头在乌龙山落脚之后,独眼龙知道她眼高得上了天,却禁不住总在打她的主意。他知道四丫头是想在山里掌握一部分势力,借以控制其他的杆子。田大榜根子深,势力大,四丫头便靠住了他。独眼龙想到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田大榜死了,能掌握这支队伍的人便当然只有他了。这样一来,四丫头也不能不对自己另眼相看。她一个山外人,又是个妇道女子,能带这伙蛮子么?   美梦刚刚开头,不料田大榜却没有死掉。独眼龙气恼之下,忽然起了歹心。   那名上山来报信的土匪,在洞子里向四丫头报告完情况之后,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刚刚拐过洞口不远,黑暗中忽地闪出来一个人。   "喂!"那人一把扯住了报信的土匪,"别作声!过来一下。"   报信的土匪脚根还没有站稳,便像一只被鹰叼住了的小鸡,让那人提了过去。他惊惶地看了一眼,那人原来是杀人不眨眼的独眼龙。   "红、红旗五哥,有、有事么?"   报信的土匪战战兢兢地问了句。   "崽!过来一步说话!"独眼龙把他扯到了一个暗处,"老家伙现在在哪个地方?也对我讲讲看。"   "……这、这个……"报信的土匪为难了,"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可……五哥,这件事我可……"   "快讲!又没得哪个卡你的喉咙!"   "是、是。可……四小姐有话,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讲的……"   "也不能对我讲?"   "四、四小姐说,特别莫、莫让你晓得哩。"   独眼龙恨得心里发烫,狠狠地骂道:"鬼扯脚!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晓得我红旗五哥是管哪门子事的么?你个崽!"他刷地抽出一把匕首来,晃了晃,寒光闪闪。"讲!省得老子动手!"   "是是。五、五哥……"那土匪再也不敢瞒他,"榜爷他、他掉进坑里去了。"   "什么坑?"   "套、套野猪的坑。那坑有三、四丈深,爬不出来哩。"土匪补了句,"好像有人推了他。"   "当真么?"独眼龙想了想,不相信:"你怎么没把他救回来?"   "我本是想救,可、可我……"土匪压低了声音,有点害怕地说,"我后来,看见猴老四的堂客了。她还提条盒子枪哩。"   "在什么地方?"   土匪不敢往下说了:"五、五哥,要让四小姐知道了,我可……"   "听好!崽!"独眼龙低声威胁他说,"你告诉我了,你我两个不做声,没得人会晓得的。这是你的活路。若不是这样,告诉你,四丫头心狠,我独眼龙比她还辣,立刻就送你去见阎王老子!"   "不敢不敢,五哥,猴老四的堂客,现在牛栏洞。我亲眼见她提枪从洞里走出来的哩。"   "嗯……"独眼龙更关心另外的事,"那,榜爷陷在哪个洞子里?" 第3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1)   "野猪坳那冷杉树下头。"土匪想了想,"那翻板上,还压了岩块子呢。"   独眼龙听得很高兴:"好。崽!走吧?记好了,这件事莫要做声,日后有你的好。"   "不敢不敢,放心吧五哥。"   独眼龙一刻也不耽误,拔脚便向黑夜中窜了过去。   他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四丫头已经潜在洞口边,听见了他在打探这些消息。四丫头是听完报信土匪的报告之后,紧跟着走出洞子的。正好瞥见独眼龙把那土匪向暗处拉。独眼龙终是毛躁了些,如果能耐心一点,是不会被四丫头发现的。   从冷杉树那处陷阱旁回到牛栏洞时,何山对田秀姑已经完全消除了顾虑。他感到又兴奋又疲倦,身上的伤又开始疼痛起来。   他确切知道田大榜已被陷在了坑内。他本来想把田大榜弄出来,押回牛栏洞的,田秀姑却觉得那样反而不好。何山身上的伤还没养复过来,田大榜万一反抗,黑天黑地的怕那老狐狸逃了。再说,把田大榜关在牛栏洞,还不如让他陷在陷阱里保险。索性过一夜,等天亮之后,把他弄出来便可以往山外带走。何山觉得秀姑的想法有道理。检查好洞口的封闭情况之后,便和秀姑一道回了牛栏洞。   田秀姑进洞之后,又把那堆篝火生着了。红红的火苗从柴缝中欢快地窜了上来,映得秀姑的脸盘子红润润地有了一层光辉。   她其实生得很秀美。个头并不高大,也不觉得矮小;看上去有点单薄,却结结实实地挺着胸,显得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健旺。她低下头去吹那堆篝火时,何山看见了她的脖颈窝。她是在乌龙山长大的,肤色却那样洁白,莫非山里的水土与山外不同么?何山还看见秀姑有一双含着哀愁、灵巧而又沉稳的上眼皮。扑闪时,仿佛会说话。眼睫毛天生那么长,那么密。这样一个俊秀的女子,竟有那么多仇怨,受了那么多苦。世道太不公了,她竟让那土匪娶了去。   火燃得旺起来了,秀姑才直起身来,往对面的洞壁上靠了靠,沉重地坐了下去。   "伤还疼么?"她问了声。何山看见她问这话时用手掌挡了挡嘴唇,蹙着眉头强压住了一个呵欠。她显然也很累了。   "好多了。"何山说,"你的药很灵啊。"   "还没到时候哩。明天早上,伤就不再疼了的。"秀姑倦怠地说,"这不得错。山里人,有些好药方。"   "是吗?"何山有点心神不定了。   "歇了吧?"秀姑问。   "……什么?"   "你困觉,莫熬了。好么?"   "哦!……"何山很犯难,"那、你怎么办?"   "我么?你讲什么?"秀姑不明白地看了何山一眼,"我……怎么办?"   "我是说……"何山有点脸红,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怎么休息呢?"   "我也困觉。有事你喊我一句,不行么?"秀姑征求意见般地看着何山。她的眼睛中有点红丝,确实困极了。   "当然。可……可你睡在哪儿呢?"   "我就这样歇啊……"秀姑忽然明白了何山的顾虑所在,霎时间也有点窘,"我是不是……不合你们的规矩?"   "这个啊……"何山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要不,我到外面去休息,你就在这里睡吧。""蠢哩。"田秀姑不高兴了,"外头露水那样重,困得觉?要出去,我去就是了。"   她说完便站了起来。   "不不,这怎么行?"何山很着急。他是不忍心让秀姑这样一个女子躺到露水里去的。女人总是弱者,让她一再去吃苦,何山的自尊心忍受不了。但是他知道秀姑又绝不会同意让他睡到外面去。一时之间,他感到实在有些为难了。   "那……你困觉吧。我就坐在这里。"秀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我不困觉就是了。"   "不行,你很累了。我看得出来。"   "不怕的。实在困,我就闭闭眼。我放心困觉吧,我不得拗你们规矩的。"   何山根本就不同意她想的这个办法。想来想去,忽然脱口说道:"这样吧,你也睡下去。没关系,你睡火那边,我睡这边。真是,这有什么不行的呢?"   秀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行么?会不会……" 第3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2)   "行,他娘的,怎不行呢?"何山狠狠地打断了秀姑的话。他甚至没等秀姑把她的担心说出来,不知道她到底还有些什么担心。他知道,其实有顾虑的并不是秀姑,而是他自己。他担心的也不是怕秀姑怎么样,却是担心自己不知道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睡吧!明天早点醒,别让田大榜溜了。"   他再也不朝秀姑看,便歪了下身子,面朝洞子的石壁躺了下去。   田秀姑心里最初没想过这样过夜会有什么问题。这样的环境,哪里顾得想那些呢?过去同父亲他们一起行船,一起上山同田大榜兜圈子,到夜晚,大家各自找个角落睡上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她习惯了这种游荡的生活。今天夜里,她也没想那么多。何山虽然是个陌生的男人,她竟没有戒备之心。细细想来,她是极信任何山的。没想到何山却有这么多疑虑,倒使她有点局促不安了。   何山躺下去之后,秀姑还坐在火堆后面想了一会儿。她忽然在心里很受感动。这样的男人是极少见的。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发狠地躺下了,可见他很为难。如果再推说要如何如何,就会让他感到更为难。不如按他的想法,一个在那边,一个在这边,抓紧时间歇一会儿吧。   于是,秀姑也背对火堆躺了下去。她其实困劲已经过去了,躺下去之后,好久没有睡着。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这一辈子的各种苦难遭遇,还想了很多很多。她想着想着,不禁流下眼泪,这可是多少年不曾有的事了。   中间那堆柴火慢慢地熄灭了。柴棍燃过之后,变成了红红的炭块。那炭块不燃透芯子,是很难熄灭的。   洞内也暗了下来。炭块的余光轻轻地抚在柴堆两侧那遥隔着的两个人的背梁上,两人谁也不翻动一下身子。秀姑与何山,谁也没有睡着,但是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踡曲着,生怕因动一动而引起对方的不安。   后来柴堆里的那些炭块也燃完了,终于成了一堆余烬……   后半夜,野猪坳的风停住了。这个地方很怪,前半夜的风很大,总在天亮前一个时辰便停了风。正因为这样,山里蒸腾起来的雾气才会越聚越浓。在天亮之后,形成独有的那种"白罩"。几乎天天如此。   独眼龙赶到野猪坳的时候,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要避开四丫头的耳目,他下山后,朝石城的那条路走了去。走了很长一段,确信山上的人不可能发现他了,这才折向另一条小路,朝野猪坳兜了过来。他的这个弯子兜得大,赶到野猪坳,天都快要亮了。天亮之前,野猪坳是最暗的时候。   他对野猪坳的地形也是很熟悉的。凭着长期练就的本事,他轻巧地找到了那坳口上的几棵冷杉树。   他本来想先去牛栏洞找猴老四的堂客。那女人很有些颜色,他曾经起过念头,想沾沾她,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听说她今晚在牛栏洞,独眼龙心里又起了邪念。后来他冷静地想了想,又放弃了那个念头。他知道那女人身上有功夫,并不那么容易上手。又听说她还有枪,这就更冒险了。万一被她弄一家伙,说不定会吃大亏的。而且,今夜晚重要的是搞掉田大榜,可别为那女人而节外生枝。再说,留她在牛栏洞,田大榜被搞掉之后,四丫头便会以为是那女人干的,这样就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想来想去,独眼龙便撇下了牛栏洞,直奔那坳口上的陷阱而去。   陷阱上的石块压得很牢,堆上来,有半人多高。独眼龙很容易便找到了那个陷阱。他心里暗暗惊讶,那么大一块块石头,一个女人竟能搬动?那女人果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么?   他定了定神,走到边上,运足了气,双手抱住了最上面那块岩石。他倒是能搬动那块石头,但是有点费劲。他想尽快地做完这件事,便顾不上想那么多,搬完第一块,又接着搬第二块。搬得他气喘吁吁。   石块搬开之后,他扭开翻板的机关,用脚踏住翻板,从腰上拔出了驳壳枪。他估计田大榜在陷阱内一定是又困又饿,昏迷过去了。下面没有一点声音,几乎像是没人。老家伙机警得出奇,上面这样搬动石块,他睡得再沉也会惊醒过来的。怎么没动静呢?老家伙死了么? 第3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3)   为了谨慎起见,独眼龙把翻板稍稍地揭开了一条缝,将脸凑过去听了一下。很快他便阴阴地笑了。他的面颊感觉到洞内升出来了一点热气。黎明前的野猪坳,空气清冷浸人,那点热气能感觉得到。毫无疑问,老东西还在陷阱底下,他还没有断气。   独眼龙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准备朝陷阱底下开枪了。本来开枪就是很冒失的主意。夜里,枪声传得很远,四丫头可能听得见。牛栏洞里那位女人也一定听得见的。   他把枪插回腰带上,猛地揭开了翻板盖。   "榜爷、榜爷!"他朝洞子底下轻轻地唤了两声,"你老人家还活着么?"   他从洞口边搬起了一块大的岩石:"榜爷,我独眼龙过去也对得起您老人家了。如今,我见您老人家活又活得难受,死又舍不得去死,索性由我来给您老人家送个终吧。这不是害您,是救您哩。"他狰狞地笑了一声,"嘿,榜爷,您老人家莫动,看我这就救你!"   他脸上的横肉使劲往两边一抽动,高高地举起那大石块,随着喉咙内一声闷响,将那大石块狠狠地砸进了陷坑。   陷坑的口子不大,陷坑的内壁却很大,像一个葫芦的形状。石块砸进去后,可以不受任何牵绊地砸向坑底。坑底立即传上来很沉重的一声响。   独眼龙立即感到不对头。那响声,不像是石头砸在人身上发出来的。否则不会有这么焦脆。是没砸准么?   他于是不歇手脚,一口气搬过好多块大石头向坑下砸了去。他越加有点心慌。每一次传上来的声响,分明都是砸在坑底石头上发出来的。老家伙不在下面么?   人在心虚的时候,一点风吹草动也会令人魂飞魄散。独眼龙心里正发着虚,猛听得背后有一声尖利的冷笑。接着便听见枪栓拉得"哗"地一响。他旋即便朝下跪了去,像是被人猛地击了一棒。   他仓惶地回过头来。一霎间,他的脸上现出了极端恐怖的神色。   他清楚地看见,田大榜像个山鬼一样,端着枪站在了他的身后。田大榜的脸色那样阴森,像个没肉没血的骷髅骨壳。在他的侧面,四丫头斜挎着卡宾枪,也在冷冷地看着他。独眼龙感到,四丫头眼中射出来的寒光像两柄利剑,逼到了他的鼻子面前。   他知道,不论怎样作出反应,已经逃不出一死了。他们藏在身后,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刚才的一切表演。独眼龙进退无路,一横心,忽地拔出了驳壳枪。   四丫头虽是那样不做防备的样子,在关键时刻,她的动作异常敏捷。田大榜还没有对独眼龙采取行动之前那极短的一瞬间,四丫头只是将肩头一偏,顺过卡宾枪,疾速地抡了过去。卡宾枪的枪杆横击在独眼龙的手腕上。独眼龙立刻感到右手整个地麻木了,手上的那条慢机驳壳枪便当地落了下去。   独眼龙本来是跪在地下的,枪被四丫头击落之后,他的反应也很迅速。倒没有继续反抗,而是将身体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抢到田大榜跟前,抱住了田大榜的双腿,像是落水的人抱住了一截朽木桩子。   "榜、榜爷,您饶我一条命,榜爷……"   田大榜的假牙还没来得及带上。他气得晕了头,骂起话来,呼呼噜噜地带着一阵风。   "狗杂种!你原来安了狼狗的心肺么?恨老子不死?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哪个杂种死在前头!"他脚下猛地使劲去踢独眼龙,但是没有踢动。独眼龙死命地抱着他的双腿不肯松手。他很有点小聪明,知道只要不松手别人就不好处置他。捱一会儿算一会儿,捱久一点,也许就消了气,不会处死他了。   "榜爷,我的祖宗。我不是人,是豺狗哩。求您看在我替您卖了这么多年命的份上,只、只饶我一次,好么?榜爷啊……"   "狗杂种!是我求你饶命哩!崽!我活得吃亏哩!要你送终哩!"田大榜立在那里,再也不愿同他磨下去了。"绑!"他朝身后的匪徒喝了一声。   立即有三、四名强壮的土匪扑了上去,只一眨眼工夫,把独眼龙捆绑得直挺挺的了。   独眼龙动弹不得,便硬着脖子吼了起来。脖子上,暴出了小手指般粗细的青筋。 第36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4)   "要得!老狗日的!你晓得我独眼龙的厉害了,你怕了我了!死就死!老子十几年里给你除了那么多冤家对头,今天这样死了,到阴间老子也要同你作对!"   田大榜被他劈头骂了几句,本来要亲手杀死了他,却反而不恼了。他走到独眼龙面前,踢了他一脚,说:"我个崽,听好了。老子平时总把你当儿子看哩!你个杂种造化低,要害老子也没得一点机谋。算了,老子也不杀你了。看你命大不大吧。崽!"   独眼龙一听,当即又变成了奴才的面孔。   "榜爷,你这话当真?榜爷宽宏大量,不要我的命么?榜爷,饶了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往后,一定以死报答您老人家!榜爷……"   "是心里话么?"田大榜问了句。   "是!是心里话!再要有半点歹心,天打五雷轰哩。"   田大榜奸诈地笑了一声:"好,我讲了不杀你。讲话算话的。"   "谢榜爷……"   "慢点谢!"田大榜突然将面孔一板,"老子还有一句话哩。我不杀你,也不放你。看你命大不大。崽,你碰运气吧!告诉你,猴四那个臭堂客,把老子陷在这个坑里,一定会去给东北虎报信。东北虎昨夜得了手,正在打哈哈哩。听了信,肯定会带人到这里来拿老子。"他阴险地笑了笑,得意地说,"这也蛮好。老子正好可以在这里等他们来。崽!老子划算得不错吧?"   "榜爷好划算。不错的。"独眼龙赶紧附和了一句。   "只是有个扣子还没扣牢哩,崽!"田大榜狠狠地盯着独眼龙,"要是猴四的堂客觉查到这陷阱里头没有人了,她就不会去引东北虎了。怎么办哩?崽,你讲讲看。"   独眼龙这才明白了田大榜的打算。他突然打起了哆嗦。   "啊……榜爷,我可不能……要不,你杀了我吧。落到东北虎里,我还有救么?"   "浑话!"田大榜喝了声,"你不是讲要以死报答老子么?你不是想将功折罪么?死不了的,崽!引来了东北虎,等不到他杀你,老子就杀了他。晓得么?"   "……榜、榜爷,那陷阱,会闭死人的啊。"   "闭不死你。老子还闭了一天呢!告诉你,要是给老子露了一点风,哼,那就由东北虎来发落你,老子可管不了你啊。"   独眼龙害怕得要命,还想求饶,田大榜却不耐烦听了。他挥了挥手,上去一名土匪,将一大团破布筋子死劲地塞进了独眼龙的嘴里。   几名土匪一齐上前,抬起独眼龙,走到陷阱旁边,把他塞进了陷阱。   盖板盖上了。四丫头指导着土匪们,认真地把大石块一块一块地照原样压牢了翻板。   "我的人,都拉下来了么?"田大榜问四丫头。   "在对面山坡上。"四丫头淡淡地问了句,"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他们剿得了我?哼!"   "这里干完之后,你想怎么办?"   "听你的,上石城去。"田大榜有点凄惶地叹息了一声,"唉,狗日的,到底上年纪了。老子这身骨头,只怕要散架哩。"   "抓紧时间,到对面山坡上去休息吧。"   "那是小事。传我的话,队伍在山上躲好,莫走了风。这一次,老子要亲手抓住东北虎!去石城,也要去得有脸有面哩。莫让我那两个杂种外甥小看了他们的老舅!"   何山一觉醒来时,发现牛栏洞外面已经天亮了。   他不记得昨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开始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感到浑身不自在。篝火渐渐地燃尽了,洞内显得越加静谧,田秀姑躺下之后,也一定睡不着。何山觉得自己很傻。秀姑是个女人,肯定想过夜里怎样回避的事。她没开口说,自己却问那些傻话干什么呢?一问破,秀姑便越发感到不好意思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夜,身背后还有一个女子惶惶不安地倒在那里,何山的局促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很奇怪,他躺在那里并没有过太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像没有那回事一般。   好像睡着之后做了个梦。是个什么梦,何山不记得了。梦的内容显然很不连贯。他隐约记得好像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第37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5)   但是昨晚上怎么会梦见母亲呢?何山有点不理解。他设想是秀姑也在这个山洞里的原因。女性的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引发了他对母亲的思念?或者,是自己脑子里某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在作怪,借着母亲的幽灵,呈现在梦中了?   何山坐了起来。这时候,他看见秀姑昨晚上躺着的那地方已经空空不见人影了。   是她早早地出去了还是昨晚上没在这里睡?何山猜不出来。蓦地,他意识到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呢?   驳壳枪还插在腰带上,没有被秀姑带走。这么说,倒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何山抽开梭子,看见梭子里压满了黄灿灿的子弹。   他将梭子压进梭孔里,站了起来。他忽然感到精力无比旺盛。昨天晚上身上的伤还一阵阵发疼,今天早上,竟奇迹般地消除了疼痛。抬抬肩膀,被田大榜砸了一下的地方也比昨天好了不知多少倍。田秀姑的药方子可真有一种药到病除的神功啊。   他走出牛栏洞,立即被那满山的白雾困惑住了。这里简直是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在这个地方,要是一脚踏空,摔到悬崖下去那可是连尸体也难得找到啊。他不禁很为田秀姑担起心来。这女人大清早跑出去干什么呢?   虽然山里什么也看不清,何山却感受到了大山的活力。不远处,有几只画眉鸟在欢快地嬉闹着,那悦耳的啼叫声传到何山的耳里,立刻便使他产生了一种安定感。秀姑大约是去那陷阱边给田大榜扔吃的东西了。也许她又是上山去寻野果子去了。反正,这女子是山里长大的,爬山走路,想必不会有什么闪失。不要紧的。   何山的心情轻松起来。田大榜被陷住了,等一下便可以把他捆上,押出山去。这件事让他非常高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既神奇又令人兴奋。偶尔在山上被田秀姑救了,并且受到了她的精心照顾,这女子像山一样纯真,又生得那么令人喜爱。何山相信,昨晚那一番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寻找田秀姑,却听见山洞上方有很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何山心里一紧,断定那绝不是田秀姑的脚步。昨晚同田秀姑去看那陷阱时,何山钦佩地发现秀姑走路时像只狸猫,而现在那脚步声却没有一点章法。   何山没有慌张。他知道在这样浓密的山雾掩罩之下,不到面对面的距离,谁也看不清谁。关键问题是不要发出响声来就不会暴露自己。于是,他握定手枪,谨慎地探着脚,向山洞口边退了几步。他心中倒有点佩服那个向这边走近的人。他断定那人不是凭视觉走过来的,而是凭一种很准确的感觉。一步也不踏空。   脚步声越来越近,何山听得更紧张了。他隐隐感到那脚步声有点不对头。好像有些慌乱;一步一步的响声也不均匀,高一脚低一脚,步子显然是踉踉跄跄的。   何山努力透过山雾向前探视,不久便看见了一条身影。他果然猜中了。那身影向这边走过来时,歪歪扭扭,几乎站立不住,却顽强地向这边走。何山忽然预感到那人是田秀姑。她怎么会这样走路呢,像喝醉了酒一样?   不好!她一定是摔伤了!   何山赶快迎上前一步,这时候,他认出来那人正是田秀姑。秀姑的模样让人害怕,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头发散开着,一脸苍白。前额上挂满了汗珠。见到何山时,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朝前走了。身体往前一倾,几乎倒在了何山的怀里。   "你怎么啦?啊?"何山赶快扶住她,急切地询问道。   "是……是你么?"秀姑的眼神光一阵散乱,感到胸中的气都快接不上来了:"你,你是……"   "秀姑,是我。我是何山啊。"   "快,快去追……"   "什么?追谁?"   "追……"田秀姑心中一急,差点晕了过去。   何山被她这样子吓住了,见她身子发软,赶快用手去托她的脖子。托得鲁莽了些。田秀姑的身体猛一痉挛,痛苦地"啊"了一声。何山赶快抽回手,却感到手掌上粘糊糊的。他低头一看,吃惊地喊了起来:"血?你负伤了?" 第38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6)   秀姑疼得直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遇见土匪了?"何山追问道,"土匪现在哪儿?别急,慢慢说。"   "田,田大榜,跑……跑了……"   "啊?"何山的心往下一沉,"什么时候跑的?刚才吗?"   秀姑摇了摇头。她流了很多血,又硬撑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口干得要命。张着干燥的嘴唇,喉咙内火烧一般,像是要裂开了。使了好大的劲,硬是说不出话音,心里却急得要命,额头上的汗又涌了出来,滴在了何山的手背上。   何山脑子里急速地转了一下,知道在这个时候着急是没有用的。情况还没弄清楚,田秀姑又负了伤。就是要去追田大榜,这弥天大雾遮得连路也看不清了,上哪儿去追呢?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替田秀姑包扎伤口。他负过多次伤,知道秀姑这种时候很容易休克过去。   他再也不敢耽误,将身子往下一俯,双手托着田秀姑的身体,一挺身站了起来。他感到受过伤的右臂猛一酸痛,像扭了筋一样,立即便没有劲了,差一点就要连同秀姑一起瘫倒下去。他赶快蹲下身子,用膝盖顶着秀姑,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头上,这才站立起来。   他把秀姑抱到牛栏洞里,平放在地上,然后满洞子去寻水。后来他寻到了昨天秀姑给他熬草药的土罐子,发现那里面还有半罐子草药汤。他急忙将那药汤倒在一只破碗里,端过去,往秀姑嘴边凑着。秀姑也还清醒,闻见那草药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她太渴了,一口气便将那药汤喝了个干净。   她喝完药汤,觉得气顺了些。喘息了一会儿,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啊……,我急晕了,真是啊……"秀姑喃喃地说,"幸亏你没去追。啊,真是,我怎么想让你去追呢?这儿……到处是陡坎。还有白、白罩子遮了路。好险。我……我糊涂了。"   何山见她渐渐平静了些,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秀姑?"   "我早上,去给那老土匪送、送点吃的,打开翻板盖,那坑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怕那老土匪断了气,就砍了根竹竿子,伸到陷坑里戳了几下,还是没动静……"   "嗯?"何山想不明白,"那上面的石头没压牢?"   秀姑摇了摇头,说:"我看过,石头还压在上头哩。"   "那是怎么回事?按说他是跑不出去的呀。"   "我也好奇怪。正在那里蠢想,不防备,一个人陡然顺着那根竿子爬了出来……"   "是田大榜吗?"   "不是。那人怪叫一声,把我吓得腿都软了。不晓得怎么搞的,那个人是独眼龙呢。"   "独眼龙是谁?"   "田大榜手下的大土匪,专门杀人的。"   "哦?"   "我急了,就同他打了起来……他的劲大,我打不过他。后来,让他砍了一刀……"   "是这样?"何山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现在呢?"   "他跑了。我看见他的手腕子上头破了皮,像是被人捆伤的。"田秀姑想了一下,"好怪,他慌得要死,飞起脚板往山上跑。好像有人会要他的命。"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把何山弄得摸头不知脑了。他怎么也想不清洞里的田大榜怎么会大变活人,变成了独眼龙。眼下,他还预想不出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但是田大榜肯定逃跑了。这种懊丧占据了他们的心,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秀姑自艾自怨地说了句:"唉!都怪我。"   "不……这也不能怪你。"   何山感到很窝囊,"要怪,当然怪我。昨天把田大榜弄出来,就没这事了。"他粗粗地叹了口气,"别再说这事儿。后悔也没有用的。"   秀姑也就不再说了。她想坐起来,突然被身上的伤口牵得一咧嘴,嗖地吸了口凉气。   "哦,真是,我倒忘了。"何山赶快走到她身边,"伤在哪儿了?赶快包扎一下吧。"   "不……不怕的。"   秀姑推托了一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左腋看了一眼,似乎有点为难。   何山发现了她的难处,想一想,便揭开自己的军装,拉出衬衣,使劲沿着衬衣的下摆撕下来一圈白布。 第39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7)   "要不,你自己扎一扎伤口吧。"他把白布条放到秀姑的面前,"你自己扎,行么?"   秀姑点了点头:"行的。"   "好。我出去替你弄点水来。"   他端着那只土罐子,向洞口走去。   "哎……"秀姑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何山回过头来:"怎么啦?"他关心地问。   "白罩子太大,走路留点心……"   "知道。放心吧,没事儿。"   秀姑并不放心。想了想,告诉他说:"洞口外头的左手边,有个滴水岩。就在那岩里接水,莫走远了。晓得么?"   "好的。我去了。你快把伤口弄一下,上点草药。"   滴水岩那眼泉水细细的,滴得很慢。何山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总算接了大半罐水。他一边等着接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陷阱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昨天晚上,他同田秀姑一起去看过那个陷阱。他亲自验证了陷阱内确实是田大榜。揭开翻板之后,他点一个小火把朝下面照了照。那老土匪要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仿佛是一头圈在笼子里等待宰杀的老山羊。   独眼龙是他手下的一名心腹,去救田大榜,这倒是可能的。但是又是谁把独眼龙扔进那陷坑里去的呢?是田大榜吗?这简直是难以解释得通的事。   何山有一会儿脑子里忽然一亮,会不会是刘玉堂率领小分队到这里来了呢?水磨房那一仗打完之后,他肯定会从政委那里听到自己失踪的消息。田大榜没有抓到,他不会不想到自己单枪匹马追田大榜去了。主力入川以后,刘玉堂还要继续带领小分队执行剿匪任务。他一定会寻到这里来的。但是,昨晚上的事分明不像是刘玉堂干的。如果是小分队带走了田大榜,为什么不把独眼龙一起带走?   他隐约意识到这里面有点名堂。但是有什么名堂,何山又想不清。是土匪相互之间的拼咬还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何山决定在山雾散去一些之后摸到冷杉树那边去侦察一下。只是满山的雾仿佛胶着在山皮上了,半天不见流动。   土罐子里的水接到一半多时,何山便不再耽搁。他提起土罐,向牛栏洞走去。这么长时间了,田秀姑说不定会着急的。   进了牛栏洞,何山突然愣了一下。他看见田秀姑将头歪在一边,哧哧地喘着大气。她解开了衣襟,却无法脱去右臂那只袖子。那景象让何山窘迫得不敢再看。秀姑脱衣袖时显然十分费劲,而且十分痛苦。她大概急于脱下来,想尽快趁没人的时候扎好伤口;这边便猝然弄痛了伤处,痛得她几乎昏厥过去。她只好无力地歪着头,即使想把膀子缩回衣服也办不到了。何山之所以感到窘迫不已,是因为他看见了秀姑袒裸着的雪白而又光润的右肩。衣襟扯到胸前,几乎盖不住那结实而又丰满的乳房。   他赶紧低下头,把罐子放到柴堆边上,转过身便往洞外走。   秀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困境,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她很痛苦,希望有人帮帮自己。何山听见秀姑呻吟之后,步履迟疑了一下。继而,竟心慌意乱,头也没回地向洞口走得更快了。   "你,你这个人,怎么是一副石头心肠?"秀姑突然喊了起来。话音里伴着委屈的哽咽,还伴着疼痛的抽息:"我要是这阵子会死了去,你也……也不管么?"   "不不,我是……我……"何山站住了,他气短地慑懦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都这步田地了,你还……我昨天救你的时候,却没这样子。未必……"秀姑想得有点伤心,"未必我这样的人,比别人要轻贱么?"   何山心里一震,赶快回过头来。他意识到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了。既然心里没有鬼,又何必那样畏畏缩缩呢?连人与人之间应尽的仁义也不顾,这让人家怎么想呢?反而显得心有鬼胎了。   他这样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回过身去时,立即感到自己心里堂堂正正了。他无顾忌地朝秀姑的伤口看了一眼,倏忽吃了一惊。土匪那一刀砍得好险,正好砍在秀姑左胸与左肩的关节处。他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一刀本来是朝她的头砍下来的。秀姑很灵活,偏开头躲避了那要命的一刀,却被土匪砍中了左胸。幸亏秀姑的胸部长得很丰满,加上她当时可能后撤了一步,刀尖砍得并不太深。伤口处的洁白的皮肤翻开了,殷红的血糊住了那条两寸左右的刀口。何山看见刀口附近暗暗呈现出了一点青蓝的颜色。他知道,如果再不进行一些消毒处理,那伤口便会感染,化脓。 第40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8)   何山不敢怠慢,走到她面前蹲了下去。他一边在脑子里思考着怎样才能洗净她的伤口,用什么东西给伤口消消毒,一边伸出手去,迅速帮助她脱下衣袖,扒开那带血的衣襟。他做得很严肃,很自然。他的手几次触到了她胸前那柔软的皮肤,感到了那滚烫的体温。他却越发着急,以为她已经因为伤口感染而发起了高烧。   "这洞里找得到盐吗?"何山问。   "做什么?"   "煮点盐水洗伤口。"   秀姑想了想,说:"没有的。乌龙山缺的就是盐,附近也找不到。"   "是吗?"何山焦急地问:"这可糟糕了。怎么办呢?"   秀姑这个时候温驯得像一头躺在母鹿身旁接受舔抚的小鹿羔子。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任何山悉心地为她处理伤口。她似乎对此相当满足了。至于用什么东西消毒治伤,相比之下好像并不很重要。   何山却一心只想赶快把那伤口弄好。秀姑的伤口完全敞露出来之后,他知道伤口敞露着更加容易被感染。于是,他焦急地抬起头来,盲目地朝洞子内看了几眼。   "哎,你不是懂草药吗?"何山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赶快问道,"你昨天给我是怎么弄的?今天全好了。"   "是么?"秀姑舒心地睁开眼睛,"全好了么?那可好哩。"她几乎又忘了自己的伤口还痛,朝何山欣慰地望了一眼。   何山忽然感到很不自在。他感觉到秀姑那一眼很不寻常,碧亮的眼眸子里面分明含着一汪深情。她袒露着脖颈和半个胸,用这样的眼光扫到人的脸上,实在有点火辣辣让人难得抗受住。   "罐子里还有这些草药,可,可以外用吗?"何山仓促地问了句,岔开了心中的混乱。   "什么?外用……是什么呢?"   "可不可以洗伤口?我是说。"   秀姑笑了笑:"是哩。莫急,那药熬开了,又可以吃,又可以洗伤口。药渣子捞出来,敷在伤口上,几天就好利索了。"   "哦?好,我这就熬。"   何山从旁边抓过一把松毛枝,准备去生那堆夜里就熄了的篝火。他猛然又想起一件事,便站起来,解开扣子,脱下了外面那件洗得泛白的黄军装。原来是看见秀姑的臂膀露在外面,怕他冷,便用自己的外衣替秀姑盖上了她裸露的部分。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果断而迅速,眼睛却从不朝秀姑的脸上看。   之后,他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去吹那堆篝火灰。灰烬亮起来,可柴草很湿,架上去,冒出极浓的白烟。他鼓着腮帮子吹了老半天也没有把明火吹得蓬起来。由于凑得太近,柴烟子把他的眼泪都熏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在生火这件事上很无能,便有点负疚地看了秀姑一眼。秀姑并没有注视着他,只在默默地望着洞子顶部。她看上去很坚强,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出呻吟来。   火烧着了,何山学着秀姑昨晚的方法,把土罐子架到了火堆旁。为了不使火堆熄灭,他守在边上,连续不断地往火堆上加着柴棍。   药汤熬开之后,何山把药倒出来,端到秀姑身边,准备给她洗伤口。   他这时才发现秀姑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泪水。开始他以为是柴草的烟子熏得她流泪了,后来觉得不像。也不是因为伤痛。   "……你哪儿不舒服吗?"他小心地问了句。   秀姑凄凄地说:"心里……不好过。"   "哦?"何山担心地看着她,追问道:"是伤痛引起的?"   "莫问。"秀姑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我替你洗伤口吧。"   秀姑忽然禁不住自己的感情,咬住嘴唇,苦切切地哼了一声,眼中的泪水像岩缝中渗出来的泉水,扑簌而下。   "我命苦啊……"   何山慌了。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劝她还是由她哭,何山一点主意也没有。他猜想,这个女人是很不容易落泪的。听说人的心里若是有伤心的事,放声哭出来才能不落下病根。   "秀姑,你放心吧……"他等秀姑哭了一阵,才安慰她说,"乌龙山的苦根快要拨掉了。你的苦,也快到头了。"   秀姑并不无限制地痛哭。听何山劝了几句,便止住哭声,点了点头。 第41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39)   "……是,我信的。"她低声说,"我的命也转好了。真是的,该转好了。"   "不是命。别信那些……"   "是命。"秀姑倔犟地坚持着打断了何山的话,"要不是命转过来了,我怎么会遇见了你呢?早一天,晚一天,还不错过了?是命哩,真的。"   何山的嘴张了张,不知怎么说好:"……当然,这也是碰巧了。"   "我这一辈子,尽受人骗,尽受人欺负。爹死了以后,我哪个都不相信的。可我昨天一见到你,就……"她抬起眼睛,看了何山一眼,"我从不认得你。但是我认得哪个是歹人、哪个是好人。这也是让人欺出来的本事哩。"   何山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有点受了感动。他不想打断秀姑的话,便默默地听她往下说。   秀姑的眼中透发出了一种质朴的情感,脸上也漾出了一种欣慰而又倾慕的笑容:"我晓得,我遇上好人了。你是个好人。你舍得跟土匪拼命。你同土匪又没得仇恨,到山里来,为哪一桩呢?我晓得,你们都有一副侠义心肠。这是为我们山里人哩。"   "不,你说的不全对。"何山笑了笑。他笑起来,有一种孩子般的稚气,又有一种憨厚的诚实劲:"我们队伍本来就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的仇,就是我们队伍的仇。再说,我也有仇啊。我们要解放全中国,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打反动派,剿土匪,都是为了这桩事。你听懂了吗?"   田秀姑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是显然懂得了他的一片心。   "……我没见识,不会讲话。莫见怪我。我只晓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对我一点也不起歹心。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你的。"   何山有点慌乱了:"这、这么说……不好。我只是,我其实也做得不够。"他低头看见了那半碗药汤,"哦,药凉了,我替你洗伤口吧。当心受了感染……"   秀姑便不再说话了。   何山和秀姑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松懈了他们的警惕性。野猪坳到处都在弥升着浓雾,像浸泡在米汤水里。这种迷雾容易使人迟钝,既看不清四周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也会因为有浓密的雾嶂而获得暂时的安全感。何山把秀姑抱进牛栏洞后,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秀姑的伤口上。他再也没想到应该注意一下洞外的动静。然而,这个时候,洞外却刚好有一双狡诈而又充满了妒恨的眼睛像野猫一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何山开始俯下身去给秀姑洗伤口的时候,洞外那人恨得失去了自控力,一反手从腋下顺过卡宾枪,扣住扳机就要朝何山开火。   猴四是奉田大榜命令贴近冷杉树去监视陷阱动静的。夜幕拉上去之后,田大榜知道山雾会挡住视线,便派猴四贴上去侦察。猴四心中正为四丫头打死了田秀姑而独自凄凉着,但他也不敢违坳田大榜的命令。田大榜觉察出了猴四的不痛快,在猴四泱泱地朝冷杉树方向走去时,田大榜叫住了他。   "回来!杂种,你死了娘老子么?这副要死不落气的瘟相,还不给老子做漏了么?"   猴四这才清醒了些。他生性胆小,尤其惧怕田大榜,但这一次他竟然没为自己辩解,只是将头耷拉着,不做声。明显地可以看出他有好些委屈。   田大榜火头很大,一见他不做声,心中更是焦躁,扬起手来就要朝他扇巴掌。这时候,四丫头轻轻地说话了。   "你是惦念着那个女人吧?"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这是极少见的。田大榜不由得收回了手,侧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唉……看你长得这副吊颈鬼模样,倒难得有几份情义。告诉你吧,你的女人没有死。她还活着。"四丫头又说。   猴四蓦地吃了一惊,抬起头望着四丫头,张口结舌问道:"还、还活着么?"   "该你们姻缘不绝吧?哼,"四丫头淡淡地笑了声,"我那枪子从不跑空,这一次,却叫她躲过了。活见鬼!"   "四、四小姐啊,您大、大恩大德,我……"猴四口扑地朝四丫头跪下去,"我是没出息。堂客恨我不死,我、我……我又死活丢不下那女人。谢四小姐啊……"   四丫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厌恶情绪,掩去了刚刚那几分伤感:"起来!照榜爷的话去做!" 第42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0)   "是啰!我这就走起!"猴四的精神来了,从地上一弹而起。   "崽!"田大榜从四丫头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意思,便又唤住了猴四:"你那堂客,差点要了老子的命,晓得么?"   "晓……晓得的。"猴四眨巴着眼睛看着田大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你杂种这么看重她,榜爷我也抬抬手。只一件,没有把东北虎引来之前,你杂种不准乱动。等榜爷把东北虎拿稳了,那时候看你堂客命大不大。老子心里舒服的话,还成全你这个杂种。"   猴四便捣蒜一般朝田大榜磕了几个头:"榜爷大、大恩!大恩……"   "我个崽,你要想明白些!"田大榜脸色突然一黑,"这野猪坳,山前山后尽在老子的火力下头哩。你若给老子做漏了,先打你个马蜂子窝!听清了?"   "不敢不敢!我莫不想得个好么?榜爷放心,山下有事我立马就来报。"   他来得晚了些。冷杉树旁的情景使猴四大吃一惊,他看见陷阱盖大敞着,阱里早没了人影。周围空落落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细心在地下搜寻了一阵,发现一块石头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事情显然发生不久。   猴四知道出了漏子,他的脚不禁又在原地立不稳了。刚想返回对面山上去报告田大榜,一个疑团又堵住了他的胸口。这血迹是谁留下的呢?旋即他便想起了田秀姑。他的小眼睛眨了一阵,突然大胆地想顺着血迹去找找看。山上到处是浓雾,田大榜是看不见这边的。   他颇费了些劲,终于找到牛栏洞来了。当时何山正从岩缝中接了半罐泉水向洞口走去,猴四长了个心眼,先把洞外观察了一阵,确信没有可疑情况之后,才贴着洞壁向里面摸了几步。他胆子极虚,动作却轻得没有一点儿声响,像一只壁虎。   洞内的情景全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田秀姑那煞白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竟使他暗暗心酸了一下,而更使他心中发出刀绞一样疼痛的是他看见了何山和田秀姑的那种贴近。秀姑对何山说的那些话,尤其是她说话时的眼目神情,全被猴四看了个尽。忍不住心中的嫉恨, 他顺过了卡宾枪。他脑子里嗡嗡地乱想,恨不得连秀姑一道全杀掉……   猴四终于在扣扳机的一刹那胆怯了。他深知田大榜的心有多么毒辣,坏了他的谋划,自己是绝落不下具全尸的。猴四的心狂跳起来,庆幸自己没有糊涂,没有开枪。   想到这里,猴四越发紧张起来。冷杉树下的陷阱出事了,这意味着田大榜和四丫头布下的计谋已经出了漏眼。他下山来就是负责监视那眼陷阱的,现在却泡在这里不回山去报告。过后田大榜查问起来,他纵然有八张嘴也讲不出所以然啊!如果老东西偏偏要认为是他猴四协助他堂客干的,那还不当做"遛湾"者被田大榜活剥了皮?   猴四越想越怕,只觉得背脊骨上寒嗖嗖的,双腿都发软了。他再也顾不上往洞内望一眼,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便蹑着手足,蛇一般地退出了牛栏洞。   洞外的白罩开始向上升了。升得极慢,四周仍然看不了多远。猴四退出洞来,透过草鞋感到了岩板上湿漉漉的,沁得脚板心发凉。他心慌意乱,匆匆辨别了一下方向,便颠颠跌跌地往沟下走。他打算取最短的路程回到山对面的坡地上,越快越好。   眼看就要下到沟底了,猴四三步并二步,看准了一块青石,抬脚踏了上去。他想以那块青石为跳板,跳过崖沟。这样就能加快些速度。   猴四的精灵在土匪中是出了名的。正当他一脚将要踏上青石的一刹那,他飞快地发现一个物件从草丛中弹起,横着朝他那只将要落在青石上的脚腕子疾扫过来。猴四差点吓飞了魂魄,但他却没有忘记躲闪。他那只脚已经快落地了,竟又往前一划,错开了青石,横扫过来的物件带着呼啸声落了空,猴四眼疾地发现那是一条长枪的木托子。他什么反应还没来得及做出来,前脚已经落了地。旋即,这只落了地的脚被人往前猛一踢,猴四立即失去了重心,前后脚一个大劈叉,身子便摔倒了。他平素很有些应急的招数,哪怕摔下去,也能很快地逃脱危险。于是,猴四乘着倒地的一瞬间,身子猛一收缩,就地打了四、五个滚,估计离那人远了些,他一打挺便站了起来。他常常利用这一手,刚站起来就能像一只弹丸闪去很远,再凭着一双"飞毛腿"遁逃得无影无踪。很少有人能追上他。 第4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1)   这一次却不行了。几个滚一打,还没容站起身来,对面便飞来一脚,正好踢在猴四的下颚处。这一脚又准又狠,踢得猴四眼前一片金花,仰天又倒了下去。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瘦瘪瘪的胸骨被人用脚踏住了,踏得他一丝也动弹不得,像被钉在了岩板上。   猴四知道来人的厉害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即"猜出了"对方是谁。他想说句告饶的话,嗓子眼里却干得冒火。好半天,才嘶嘶地挤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红……五、五哥,独、独爷,"猴四使劲地挤着嗓子,"冤、冤主不……不是小弟啊。您,您晓得,是他--榜、榜爷……"   他忽然顿住了。他看见一只乌亮的枪管不偏不倚地直指向自己的脑门口,那个小小的圆洞里随时都可能飞出一颗勾人性命的铁豆豆。他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起来!老实点!"一个人压着喉咙沉沉地喝了一声,"再耍滑头,别怪我不讲客气了。"   猴四听得耳生,往上仰脸一望,只觉得那人像尊石塔一样粗壮而又高大。他知道这人不是独眼龙,心里忽地一喜,感到有了生机。   "是、是哩。大、大哥好手脚,我猴四哪敢再生心眼?是、是哩……"   他一边说,还一边朝周围睃了几眼。他看见身边有三四双打着绑腿的脚走了过来。那绑腿打得紧紧凑凑,把小腿箍得精神百倍。他知道这样的腿是绝难对付的,只好完全死了心。   踏在他胸脯上的那条腿松开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看清了身旁的几条高高大大的壮汉。壮汉们穿着山里人的服装,那服装并不褴褛,看来不像是哪一路的杆子。猴四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禁发起抖来。   "……爷,饶、饶命。我是不得已才……"猴四扑地往下磕起头来,胡乱告饶,"榜爷那老杂种,用枪逼我上、上山的哩……"   把猴四打到在地的那条壮汉,松开腿之后退了两步,一直在出神地打量猴四。他没有理会猴四的告饶,却冷不防喊了一声:"猴四!"   猴四愣住了:"……是,是哩。我正是叫猴、猴四。"   "知道你遇见什么人了吗?"   "啊……不、不敢乱猜……"   "你的记性怎么样?"   "……哎。记性还、还要得……"   "半年前你欠下东北虎三十几条人命,没有忘吧?"那壮汉冷冷地问了句:"抬起头来认一认,东北虎向你讨账来了!"   猴四只觉得头顶上炸了个霹雷,身体一软便瘫了下去。那几名汉子中有两个人走近他,拽了好一阵也没能把他拽起来。   "这家伙,装什么死狗?"一名嗓音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汉子骂了几句,然后转向那名打倒猴四的壮汉,问道:"怎么办?队长?"   那名被喊做队长的壮汉已经转过身去,仰头朝牛栏洞的方向观察着。他就是刘玉堂。   岩板溪战斗结束以后,刘玉堂和他的小分队稍事休整了一下,补充了粮食弹药,便往山里运动过来。临出发之前,他审讯了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土匪俘虏,对土匪的情况有了些了解。于是决定沿岩板溪而下,拐过野猪坳,直捣四丫头所盘踞的匪窝。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白天一般不公开行走。夜晚也不匆忙上路,而是利用后半夜和第二天清晨到上午十点之前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是比较安全的。   今天刘玉堂带着小分队在天没亮的时候就接近野猪坳,但是他没料想到野猪坳会有这些厚重的雾罩。黑夜里赶路倒有几分安全感,身边的黑暗可以隐蔽住自己,但天一亮被白雾罩住之后,人心里就有点慌了。虽然知道白雾也是一种掩护,终究身边是亮的。刘玉堂深深感到在乌龙山活动太需要一名向导了。这个问题他并不是刚刚想到的,只是因为他曾有过血的教训。   选向导的事后来也没定下来,现在看来是迫在眉睫了。这名向导并不好选,光认识道路是不行的,小分队里的田富贵、田石头也知道乌龙山的一些山路,到底对山里的情况不是如指掌般熟悉。像这野猪坳的白罩,一般人就摸不准。刘玉堂只好让小分队暂时隐蔽在沟底,无可奈何地等雾散去再说。他估计雾散之后也许就到了中午,那时候再走也是不方便的。不走,这一天就白费掉了。刘玉堂很着急,刚刚摸出来想侦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就发现有人朝沟底跑了下来。这样,便擒住了送上门来的猴四。 第4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2)   "先把他捆上。"刘玉堂吩咐了田石头一句,又继续朝上面瞭望。雾气开始淡薄些了,他隐约看见了牛栏洞的洞口。从洞口情况看,那里不像有大股土匪盘踞。   "刘喜。"刘玉堂没回头地轻轻唤了一句。   "到。"刘喜立即走到了他身旁。   "看见那洞口了吗?"   "看见了。"刘喜也在观察上面的情况,"这个土匪就是从那个洞子里出来的。"   刘玉堂想了想,叮嘱说:"你注意监视那个洞口,不要轻易开枪。"   "是。"   刘喜轻巧地朝上爬了几步,匍匐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枪瞄准了牛栏洞。刘玉堂便回到了猴四的身边。猴四被绳索捆得痛,再也不敢装死狗。他坐在地上,一双猴子眼乱眨动着,显得又狡诈又惶恐。   "说,那洞里有什么人?"刘玉堂压低声音问道。   "洞……洞里么?"猴四极快地回答说:"那叫牛、牛、牛栏洞。关、关牛的洞……"   田石头不耐烦地用枪管戳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又耍滑!问你那洞里有什么人,没听见么?"   "听、听见了。嘿,这小、小长官,山里口音,熟哩。那洞里……"猴四将眼珠子突然定住,故作神秘地说:"那洞里有……哦,有土匪哩!"   "有多少?"刘玉堂盯住了他的脸。   "有……"猴四被刘玉堂盯得发慌,"有不少,不少哩。"   "妈的,"田石头刷地拨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将刀尖顶在了猴四的左胸肋间,"再不老实,这一刀就顶进来了!"   "是……是,有两、两个。"   "是真话?"   "真话!真、真话!"猴四这次说得很肯定,"有假宰、宰了我!"   "那是两个什么人?嗯?"   "两个……两个头、头目。哦,你们要去捉、捉么?"猴四眼巴巴地问道。   刘玉堂忽然面色一沉,再不同他兜圈子了:"说!你们在洞里干什么?"   "不不!长、长官,我本不在洞里的。我进到洞口,看见他们正在干、干见不得人的事哩!真话。你们快去捉!有假宰了我……"   "那你为什么又跑出来了?你想干什么去?"   "我么……"猴四睃了刘玉堂一眼,很认真地说,"哦,……他们还有一挺轻机关枪。真话,长管。"猴四眼中现出了凶狠的光,"你们莫留活根,会吃亏的。莫进去,只在洞口朝里头抛手榴弹。抛他七、八个,炸他个肉浆浆!"   刘玉堂站了起来:"田富贵,你留在这里,看住他。"   田富贵应了声,走到了猴四的身旁。   何山替田秀姑把伤口洗干净以后,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是屏住气息在替秀姑洗伤口,手脚极轻巧,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仔细过,不久便憋出了汗。他心里突然对田秀姑十分敬佩,觉得这名质朴的山里女子有一种坚韧的性格。伤口虽然不深,皮肉却翻开着,洗的时候,她竟一声不吭,反倒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在享受着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受欺凌,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照吧?她太可怜了。   洗完伤口以后,何山把药渣捞出来,照秀姑的法子把药捣碎,替她敷在伤口上,然后用衬衣布条把伤口包扎好。秀姑很配合他,一点也不娇羞做作。有两次,秀姑用眼睛很感激地看着何山,旋即便发现何山有意避开了那种目光。于是秀姑也不再朝他望,怕他不自在。   包扎伤口倒是何山的熟练工夫,不久便扎好了布条。   "紧不紧?"何山问了句。   秀姑活动了一下胳膊,满意地说:"蛮好。可以动,还不怎么疼哩。"   "那,把衣袖穿上吧。"何山在这个时候又有点拘谨了:"……要我帮你吗?"   "不哩。你坐,歇口气。我自己可以的。"   何山便站了起来……   突然,秀姑惊觉地拉了何山一把,"外头有人!"   何山吃了一惊,来不及转头往外看便抽出了驳壳枪:"你别动,我去看看。"   秀姑的动作很快,已经站了起来。一紧张也顾不得伤痛,早把手臂套进了衣袖。何山闪到洞子壁一块岩石后面,秀姑也急忙闪到另一面,两人的目光同时向洞口望了过去…… 第4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3)   他们的动作并不慢,只是发现动静时太晚了。当他们的目光投向洞口时,洞口已出现了两条粗大的身影。那身影仿佛是两扇大门,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从洞内往外望,由于逆着光线,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但是可以从他们站立的姿势看出他们都平端着枪。洞外显然还有别的人,否则他们是不会贸然进洞来的。何山忽然心慌了,扬起胳膊便要朝那人影射去。   "别冒失!何山!"有人吼了声。声音不大,却十分浑重,洞内发出了嗡嗡的回声。   何山愣了一下,没有开枪。声音十分耳熟,但是他没有闪出身来。   "你是什么人?"何山下意识地问了句。   "刘玉堂!"那人又说。听上去很威严,显然带着火气。   "啊!?副团长?……"   "出来吧,早看见你了。"刘玉堂把平端的手枪放了下去,但没有收进枪套:"现在躲来不及了,我的侦查英雄同志!"   何山陡然一阵兴奋,便一步跨了出来:"副团长,真是你呀!我可……"   "就站在那儿,别上前!"刘玉堂身旁的那条身影仍然平端着枪,朝着他喝了声。   何山有点意外,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我让你别动!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你?"何山几乎感到有点可笑。他发现那声音很陌生,便问:"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不认识你?"   刘玉堂说话了:"何山,把枪交给田石头。"   "什么?副团长……"   "听见没有?"   何山陡然感到有一个硬扎扎的东西顺着呼吸道涌到了喉咙口,堵得他一时透不过气来。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委屈,差点就要大声嚷起来了。但是这种情绪没有停留多久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刘玉堂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决定是合情理的,换了他自己,他也会这么做。   "好。接住。"何山顺从地把驳壳枪扔了过去。他仍得准,田石头也接得准。看着飞过来的手枪,田石头只是稍稍一抬手便稳稳地接住了枪柄,甚至目光都没瞟过去,仍在牢牢地盯着何山,何山不禁在心中暗暗地喝了声彩。   虽然缴了何山的枪,田石头仍不把自己的枪放下。另一只手反倒将何山扔过来的枪也端平了,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何山。   "小伙子,当心走了火。子弹在膛里。"何山轻松地朝石头说了句,"我就一条枪,已经给你了。放心吧。"   "还有一个人。"田石头一点也不松懈,"叫那个人也出来!"   "……哦,"何山猛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他知道刘玉堂已经在洞外把刚才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了,虽然心中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在那一瞬间,他却感到一阵热血涌上了面颊,滚滚发烧:"是……是这样的,副团长,她,她是……"   "别说了。"刘玉堂不想听他解释,便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刘玉堂的语气明显没有先前那么严厉,似乎压下了些什么东西在心里:"叫她出来吧。"   何山一边琢磨着刘玉堂的话,一边回过头去,准备唤秀姑出来。他在急切中并不知道秀姑是往哪个方向隐蔽的,正寻找着,忽然看见秀姑自己站了起来。她迎着洞口走了两步,何山这才发现她的脸色由于失血变得那样苍白。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却没有任何惊慌害怕的神色,仿佛有一种甘愿替何山受罚的坦然态度。这倒使何山重新感到委屈了。   "秀姑,没关系的。"何山生硬而又负气地对她说:"他们……都是我们队伍里的同志。这位是我们的副团长。你来见见吧。"   秀姑站住了。她其实早已从何山的态度中感到洞口进来的不是歹人,见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她在琢磨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何山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便补充介绍说:"别怕,秀姑。我们副团长,就是你向我打听过的东北虎啊。"   秀姑一听,眼中立即有了光亮。她的眉梢微微地抖动了一下,掩盖住内心的欣喜,大方地朝洞口走了几步,一直走到离刘玉堂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   田石头却紧张了。他并不敢轻易开枪,一时又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这个女人向前走。眼看她走到了刘玉堂面前,田石头心里一急,便向前跨了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刘玉堂。 第46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4)   刘玉堂伸出左臂,轻轻地拨开田石头的身体,同时,又将自己的快慢机装进了枪套。看着走上前来的田秀姑,刘玉堂平静地微笑了一下。   "你……吃苦了。"刘玉堂温和地对田秀姑说:"我们找了你很久。"   田石头对刘玉堂的话感到吃惊。他记得刘玉堂进山时在船上打听过田秀姑,看来他刚刚说的并不是一句挖苦她的话。田石头很不理解刘玉堂为什么对这个土匪婆子感兴趣,但是在这时候石头不便插嘴说话,只好愤愤地站在边上看着。   何山对刘玉堂的话也感到十分意外。他也确切感到了刘玉堂的诚意。他知道刘玉堂那脸上的微笑是异常少见的,于是他心里陡然轻松下来,并且对刘玉堂产生了由衷的好感。   "副团长,她被土匪抓上山,后来又……"   "我知道了。"刘玉堂打断了何山的话。他对何山明显地表现了一种不满意,没有朝何山看,只是关心地看着田秀姑,问道:"你受伤了?厉害吗?"   "我……"田秀姑对刘玉堂的态度很难理解,不知道这位素不相识的汉子为什么要找自己,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友好:"我的男人是……是土匪。"   "这个我也知道。"刘玉堂说,"他叫猴四,对吗?"   "对,这个该刀剐的!"田秀姑恨恨地骂道。   "其实他不是你的男人。"   田秀姑望了刘玉堂一眼:"……哦?"   "他是你的仇人。不是吗?"   "是!"秀姑肯定地答了句,眼中充满了感激。   "刚才他被我们抓住了。"   秀姑的眉梢立刻扬了起来:"把他交给我,好不?我……我给你跪下。"   刘玉堂赶快拦住了秀姑:"别这样,我马上就会让你见到他的。"   何山多想了一些,便忍不住问道:"副团长,你们在哪儿抓住那个土匪的?"   刘玉堂将头侧过来,朝何山看了好一阵子,才压住火气,瓮声瓮气地说:"你命大!我的何山同志!他摸进了洞子,看见你们了。还看了很久呢!不知为什么他没开枪又出去了。你心里没有组织纪律,还这么粗心,像个革命战士吗?像个侦察排长吗?"   何山的嘴翕动了一下,便紧紧地闭上了。他觉得刘玉堂严厉得出奇,一点情面也不留。但是他的话却句句有理,让人不得不服气。何山回想起半年前自己去医院接刘玉堂出院时,心里还很有点瞧不起这位遭过土匪暗算的副团长。此刻,他认识到自己确实有很多毛病,盛气凌人,锋芒太露。进山剿匪,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亲身体验几次,对这里面的错综复杂是很难得理解的。   "……副团长,我都明白了。"何山心悦诚服地望着刘玉堂,"你说得对。我……往后您再看吧。"   "往后的事,现在不说。"刘玉堂轻描淡写地了结了这个话题,转过身去,问田秀姑说:"你从山上逃下来多久了?"   "两天。"   "能谈谈土匪的情况吗?"   田秀姑蓦地看定刘玉堂,仿佛发现了什么问题:"不对,哦……"她张了张口,感到有点为难,"该怎么称呼你这位大哥呢?"   "同他们一样,也叫我队长吧。"刘玉堂信任地看着田秀姑。   "那……好吧。"秀姑略略有点不自然,很快又面色严峻地问:"猴四带了枪么?"   "带了。一条卡宾枪。"   "要坏!"秀姑紧张地愣了一下,"有名堂哩!"   "是吗?"刘玉堂注意地看着她。   "那家伙看见我们在洞里,晓得动拳脚是打不过的。他不是带了枪么?做什么不开枪?"   刘玉堂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很重视地问道:"依你看呢?"   "这山上,土匪做了圈套!"秀姑说得很肯定,"我懂得他们,不得错的。"   何山顿时悟到了很多事情:"对!副团长,田大榜本来被秀姑关进了陷阱,今天早上她去给田大榜送吃的,发现有人救走了田大榜。还把另一个人当替身关在陷阱里。土匪想引诱我们上钩,周围一定有埋伏。"接着,他又把自己追田大榜和遇见秀姑的详细情况告诉了刘玉堂。 第47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5)   "猴四是下来探风的。"田秀姑紧跟着补充说道,"他想回去报告,让你们捉了。现在白罩子还没散,田大榜看不见冷杉树的。他怕是还在等猴四去报信哩。"   刘玉堂觉得心里透亮了。他很满意田秀姑的机敏聪慧,觉得她肯动脑筋,也很有些见地。   "抓紧时间,马上审问猴四。"刘玉堂侧过头去,"石头!"   "在。"田石头的心绪却缠绕在别的问题上,并没有集中思想。   "去叫田富贵把俘虏带进来。告诉刘喜,严密监视周围的动静。"   "……队长,"石头迟疑了一下,"你出来一下。"他朝洞外走了几步。   刘玉堂想了想,便跟着他出了洞子:"干什么?小家伙?"   "我有个情况报告给你……"石头终于开口说,"很重要哩……"   "哈,石头,"刘玉堂拍拍他的肩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么?"石头惊讶地问,"我还没说哩。"   "不用说了。放心吧,石头,何山这个人毛病是多,可他到底还是我们部队的好同志。"   "不,我是说那个女人……"   "知道。这个你也别乱想。"   "乱想?"石头认真地反问刘玉堂,"还记得那个假田嫂么?"   刘玉堂点点头,"这一位,是真田嫂。"   "真的?那也是个土匪婆子!"   "石头!"刘玉堂急忙止住了他的话,回头看了看洞口:"以后,不许你这样说话。要知道,她同土匪有杀父之仇。"   石头还不服气,嘟哝着说:"那,你怎么认定她是真的?"   "猴四让我们扔手榴弹炸死她,不记得了?"   "那,他是咬酸牙,妒恨不过了才那么讲的。"   "这不更说明了她真是田秀姑吗?"刘玉堂不想再耽误时间,便挥了挥手,说:"石头,你很警惕,不错。有些事你慢慢就了解了。快去吧,时间很紧,打完这一仗再说。"   石头知道不能多耽误,只好转过身朝沟底摸了下去。   刘玉堂满意地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快速地走进了牛栏洞。   田大榜又困又乏,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水磨房那一仗仿佛是场恶梦,使他一闭上眼睛身体便战栗不止。他从何山手里逃出来,又陷入了套野猪的洞内,几次差点丢了老命。现在脱了险,有空闲闭目养神了,心里竟像被刀子切割一般疼痛。他凄惶地感到自己终是老了,那么轻易地中了东北虎的圈套,损去了大半人马。在这乌龙山里,有枪才有地盘,有地盘才有他活命的据点。田大榜越想越悲戚,越悲戚便越痛恨东北虎。   把猴四派下山后,田大榜到四周去巡视了一遍。山上的人马都布置完毕,他知道雾不散去什么也干不成。东北虎要来也没这么快,索性耐下性子等吧。养足点精神,等东北虎入了圈套,才有力气报那刻骨仇恨。于是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哪怕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偏偏四丫头又来找他了。四丫头并不耐烦在野猪坳泡下去,甚至对捕捉东北虎也没有多少兴趣。她带着一名女土匪,走到田大榜身边冷冷地说:"想好了吗?"   田大榜紧闭着双眼,没有做声。他心里很烦,不愿意理睬四丫头。   "从这里到石城,要走一天半。"四丫头继续说,"再不动身,明天就赶不到了。"   "要去,你自己去!"田大榜突然吼了起来,"你走吧。现在就走,我不拖你!"   "你呢?"四丫头不动声色地问。   "我不中用了,去石城做什么?那两个冤孽外甥,未必还恭敬老子?他们恨死我哩!杂种!"田大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不去了!我怕了他们!"   "别怕。"四丫头轻轻地笑了一下,"还有我呢。我陪你去,谁也不敢不恭敬你。"   田大榜哼了一声,愤愤地说:"要去,我宰了东北虎再走。老子嘴里嚼不得这口砂子!"   "不行!"四丫头坚决起来,"马上集合队伍,现在就去石城。"   田大榜感到她的口气不对,抬起头来,望着四丫头,不解地问:"怎么啦,你不是讲,干了这里再去么?"   "上头发来了指令,马上去石城 ,张开旗鼓闹起来,钳制住他们的力量,扰乱他们的入川部署。立即行动,不准拖延。" 第48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6)   "崽!东北虎呢?不打了么?"   "哼,那就正好上了他们的当。"四丫头从电台收到了指示,心里想得很明白了,"他们大部队开走了,东北虎留下来干什么?他正是想牵住你,想分散我们的力量。现在是他想拖住我们,你明白了吗?"   田大榜心里并没有四丫头那么多深远的见识,他只是一口恶气咽不下。但是他并没有胆子违抗四丫头收到的"上头"的指令。他想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那,做两路走。你带一半人马先动,我歇一歇,跟你的脚后头。要得么?"   "不行!"四丫头很精,知道他心里的算盘,"死了心了。东北虎不是好对付的。万一你又损了人马,到石城就更难看了。我这是替你想,知道吗?"   田大榜没有再说什么。他很难死下心扔开这里去石城。他认为这一次是将计就计,东北虎十有八九是会上钩的。现在四丫头态度变了,变得那么强硬,不死心也不行。田大榜心里痒痒的,不禁朝山下望了一眼。他恋恋不舍,总希望现在就发现东北虎在田秀姑的指引下出现在陷阱旁,可惜山雾还在滞留着,茫茫一片,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禁恨恨地叹了口气。   "好嘞!我个崽,你榜爷大器量,还许你多活几天!杂种!"田大榜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死下心来,正准备吩咐集合队伍,忽然看见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两条人影。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禁高兴起来。   "猴头!我个崽,你到底回来了么?"田大榜心中燃起了希望,"快过来讲讲,怎么去这样久?"   走过来的正是猴四。他暗暗佩服田大榜的眼睛,隔着一层雾就认出了自己。他还没看清田大榜呢。   "榜、榜爷,是我,是猴四呢。"他循着田大榜的声音走了过来。   四丫头很厌恶地看了猴四一眼,心里恨他来得不是时候。她看见猴四的背后滚了些露水印子,那条卡宾枪斜挎在肩上,不禁起了几分疑心。   田大榜却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讲,下头有动静么?东北虎来没来?"   "哦,下头么?榜、榜爷,我……"猴四一双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我走得、走得太急。容、容我缓、缓口气再、再讲……"   "你个不中用的崽!"田大榜心里急得要命,"噎不死你的,快讲!"   猴四还在动着脑子想主意,却不防四丫头一个箭步跨到了他身边。猴四一惊,还没明白过来,就看见四丫头已经迅速而又准确地把他那条卡宾枪的梭子卸了下来。   田大榜也没料想到四丫头会来这一手,正想不明白,四丫头已经冷笑着把猴四的枪梭子递给了田大榜。田大榜接过梭子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发现猴四的枪梭子轻飘飘的,里面一粒子弹也没有。   "咹?……我个崽,你有诈?"田大榜脸色突地一沉,"好大胆!咹?"   猴四早已吓得匍在了地下:"榜、榜爷,四、四丫头,是,是有诈。怪不得我猴四,我还没、没来得及向榜爷讲、讲话哩。"   田大榜焦躁地跺了一下脚:"讲!"   "讲、讲。东北虎来、来了!"   "崽!真话。"   "真、真,不敢有假哩。"   "他在哪里?"田大榜眼中闪过一道凶残的阴光:"快讲!"   "在、在山下……"   "杂种!话都讲不圆么?山下哪处地方?"   "就在那冷杉、那个陷阱四周哩。"   "你看得真么?"   "看得真。看得真哩,榜爷。"   田大榜抬起头来,咬着牙吁了口气:"好哩,冤家,让你多活几天,你还不耐烦?好哩,你到底来了!"   四丫头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田大榜要下决心了,便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问猴四:"你没有开枪?"   "没、没。不敢乱响枪,怕坏了榜爷的计策哩。"   "那,你的子弹哪儿去了?"四丫头继续追问道。   "子、子弹么?"猴四心慌得要命,胡乱搪塞道:"莫不是掉……掉出去了?也、也怪,我的子弹掉、掉了哩。"   "胡说!"四丫头突然变了脸,样子严厉得吓人:"子弹压在梭子里,梭子没掉,子弹反倒掉了?" 第49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7)   田大榜顿时也感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便将双眼直直地逼视着猴四,狠狠骂了起来。   "是哩!杂种,你今天怕莫也活得不耐烦了?想给东北虎垫棺材底么?"   "不、不敢,榜爷,猴四决、决不敢……"   "从实讲!你搞了什么名堂?咹?"   猴四急切中想了一会儿,哭丧着脸说:"我实在不晓得子弹到哪里去了。是怪哩……"   "胡扯么?找死?"   "不不,榜爷,您听我从实讲。我下那陷阱边去看,就看见陷阱开了哩……"   "开了?"田大榜愣了一下,追问道:"有人么?独眼龙在下头么?"   "独……独眼龙?"猴四想了想,摇摇头,"没、没人影。"   田大榜侧目望了四丫头一眼,四丫头没有惊讶,对猴四说:"接着讲。"   "是。……我本想立马就来给榜爷报信的,后来,看见了……榜爷,这不怪我,是碰上的。我碰见了我那堂客哩。"   "哼!腥猫!再讲!"   "是,讲。"猴四接着便连招带编地说:"我那堂客好不怕羞,她带了一伙兵,把我捉了。……咦呀,我这枪里的子弹,怕就是他们卸的哩。是哩,他们卸了,我不晓得哩。后来……"   "后来他们把你放了。"四丫头十分自信地插断了他的话,"让你上山来报信,好把我们引下山去。我没说错吧?"   "啊?"猴四身体战栗了一下,对四丫头佩服得五体投地:"是哩!咦呀!四小姐好高的眼力,都看破了哩!东北虎讲,要我来引榜爷下山,捉了榜爷,减我的罪过。榜爷,去不得的。东北虎做了埋伏哩!"   四丫头不再追问了。她斜着眼睛看了看田大榜,便若无其事地朝旁边踱了两步。她心里暗暗得意,也更加瞧不起这帮没有见识的土匪。她知道东北虎绝不是个好斗的对手,不会轻易上田大榜的圈套。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当时偶尔怀疑猴四,卸了他的枪梭,这才发现了东北虎在田大榜的圈套之外做了个更大的圈套。看来东北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竟漏了个破绽。不过这个破绽并不容易看出来,被自己看破也只是碰巧了。当时她只是不想在这里磨时间,为了找点理由劝阻田大榜。   她了解田大榜,知道这家伙胆子吓虚了,听说山下做了埋伏,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她便不多说什么。她知道田大榜会自找台阶下台的。   田大榜果然不敢再动。他知道四丫头那么斜视了一眼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四丫头心里在瞧不起自己。他忍不下这种白眼,又不得不顾及自己的实力,想了想,便问猴四:"东北虎这次带了好多人?"   猴四脑子转了一下,说:"我看见的……有十多个。后来我听他悄悄对一个人说,要他趁罩子没散,把二排,三排也调上来。我这么猜,怕不下一个连人哩。"   "……会有这么多?"田大榜将信将疑地侧过头去,征询地问四丫头,"你看呢?他有这么多人么?"   四丫头心里不相信猴四的话,但她也没有把握作出断定。为了打消田大榜贪图近利的想法,少吃点亏,把土匪力量集中起来,四丫头便模棱两可地回答说:"这可难说。原来他带的人少,说不定是靠着有大部队配合呢?现在大部队开走了,东北虎多带点人也是顺理成章的。谁说得准呢?"   田大榜听了四丫头的话,感到心往下一沉,再也不说什么了。他觉得四丫头的话很有说服力,东北虎这样出现,必定是"来者不善"。看来是不能再下山去打这一仗了,而且,还必须立即悄悄地撤离野猪坳才是上策。等到白罩子收上天去,东北虎发现了自己,说不定就会被他咬住。想到这里。田大榜十分窝心。   "猴头!"他将脸转过来,问猴四道,"依你讲,我只有撤啰?"   "是哩,榜爷,"猴四诚惶诚恐地望着田大榜,"东北虎放我回来引榜爷中圈套,我心想,回到山上,就由我讲了。我实话实讲,榜爷,趁早撤。我对榜爷忠心哩。"   "好!撤!"田大榜忽然对猴四笑了,笑得十分阴森,令猴四毛骨耸然。"我个崽,难得你一份孝心。你山上山下跑吃了亏,就留在这里等着跟你堂客圆房,好么?" 第50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8)   猴四吓得一身都软了,扑地趴倒下去,一个劲地哀告着:"榜、榜爷,祖、祖宗,您老人家有气,千、千万莫望我发呀。我猴四一手的血,落在他们手里就活、活不了哩。榜爷……"   "绑!"田大榜看也不看,一脚便将猴四踢翻了。   何山贴着崖壁朝峡谷对面的一条小路望了一会儿。山雾几乎散去了,对面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何山心里暗暗有些焦急,便收回目光,朝身边看了一眼。这里有不少坚硬的石灰岩,小分队正潜伏在岩石群中。他们潜伏得很好,虽然离得很近,何山也很难发现他们。   他无所适从地在一块大岩石后面蹲了下去。这时候,他看见田秀姑也伏在这块岩石的侧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峡岩那边的小路。   "怎么样?"何山搭讪着问田秀姑,"你的伤,还疼吗?"   "不……"秀姑动了动左臂,"不太疼。你不问,我刚才还忘了哩。"   "……哦?忘了吗?"何山心不在焉地乱应了一句,不做声了。   田秀姑却很兴奋,往何山身旁凑了凑,轻轻地说:"哎,队长这个人,真是……哎!"   "怎么?"何山仍在想自己的心思,"你说什么?"   "他……脸上冷,心里却滚热。是么?"   "……大概,是吧?"   "他真有好计谋哩。故意给田大榜透假信,却把队伍带到这地方来,等田大榜撤退时打他个不摸风。这队长,有心计哩。我还是头回见到。"   "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知道吗?"何山并不像她那么兴奋,"要不是你熟悉地形,也找不到这个好地方。我们部队打仗,靠集体的力量。靠大伙儿。知道吗?"   "我算得什么哩……"田秀姑突然又感到有些哀伤,"那个该刀杀的,见了田大榜肯定要讲出真话来。他不晓得那真话偏是假的。土匪今天遇见了煞星下凡了,该!这地方叫做'滚猪崖',过一阵,让土匪们都往下滚,滚到阴间见阎王去!"   何山心里也有同感,也很佩服刘玉堂的巧妙安排。刘玉堂的这些布置不仅仅是利用了地形和兵力,而是很准确地利用了土匪的心理。"滚猪崖"的地形是很独特的,他们埋伏在这边,与对面山崖不到一百米远。沿崖壁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只能通过一个人。土匪必须排成单行贴着岩壁慢慢通过那条三十余丈的小路。他们脚下又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谷。这样,土匪在往外撤时便全部暴露在小分队的枪口之下了。他们还无法动弹,不啻于贴在岩壁上的一只只活靶子。   何山心情不是很好,他觉得刘玉堂对自己仿佛有成见,也许打完这一仗,便会通知自己离开小分队。他一直不答应让自己参加小分队,这一次因为自己擅自行动犯了纪律,便更不会收留自己。他知道大部队已经开拔了,刘玉堂不留自己在小分队,自己到哪里去呢?这倒不必太担心,关键是如果这一次还不能留下来,脸面上就不太光彩了。秀姑是可能留在小分队的,她会怎样看待自己呢?莫非自己连她还不如吗?一想到秀姑能留下来,何山感到要求留下来的心情更迫切了。怎么办呢?再找刘玉堂去说说?说了会有什么作用吗?他可是不轻易改变决定的人啊。再说,现在战斗随时都可能打响,这个时候找他谈,合适么?   何山只顾在心里郁闷地想着,秀姑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   "哎,你怎么啦?"秀姑伸出手推了推他,他才醒悟过来。   "又怎么啦?"他不高兴地问。   "我说,你的枪,还在队长那里吧?"   "在他那儿。"何山十分不快地看了秀姑一眼,多少对她有点埋怨的意思。他想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那,土匪过来时,你没有枪怎么办?扔石头块子打么?"   何山心烦地站了起来,"不行。"他下了决心,说,"我还得去找他!"   秀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哎……"   "干什么?"何山朝她看了一眼,忽然感到秀姑眼里含着一种说不清的神情,像是担心、像是关切,又像是鼓励。   "莫急,啊?"秀姑柔和地叮嘱道,"队长是个通情理的人,讲得通的。啊?" 第51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49)   何山此刻却看不得秀姑的这种目光,听不得那带着情感的口吻。他感到这个时候被人同情只是自己无能,很伤自尊心。   "部队里的事,你知道什么?真是!"他轻轻地说了句很冲人的话,抬脚便走了。秀姑被他冲得楞了片刻,不久便舒心地笑了。她觉得何山的话越冲,就越说明他不和自己见外,因而那冲人的话里倒夹着一股甜味。这甜味,何山自己都没察觉,而她却察觉出来了。   何山攀着岩石缝往左边走了过去。他记得刘玉堂是隐蔽在那个方向的。这一次,刘玉堂把小分队扩大了一点,带了九个战士进山。人虽不多,埋伏在岩石后面,却拉开了距离,他现在也许正在检查战前的准备工作吧?   爬了一段路,何山刚想抬头寻找刘玉堂,忽然从身旁岩石后面立起来一名小伙子。何山已经知道了他叫"田石头",便友好地朝石头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见石头又像刚进牛栏洞时那样,朝他平端着枪。   "你想干什么?"石头冷冷地问他。   "喝!警惕性挺高嘛,小伙子。"何山打趣地说了句。   "别乱动。"石头见他想往前走,便轻轻地命令道,"你想上哪儿去?"   何山渐渐开始不高兴了:"怎么啦?石头同志?你把我看起来了?"   "不错。我一直在看着你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莫乱走动,晓得不?"   "谁让你看着我了?是队长么?"   "……这你就莫问了。"   "不行,"何山忍不住了,"我有事,要去找队长说说。你让开吧。"   "小心!"田石头晃了晃枪口,"子弹顶在膛子里呢!"   何山怔了一下。看着田石头那认真的样子,不禁有点奇怪:"你真敢开枪?"   "怎么的?你乱动一下试试看?"   "……哼!"何山压下了满肚子的怒火,骂道:"你这个毛小子,简直是瞎胡闹!小分队怎么收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家伙?你要是开枪,让土匪听见了,他们还会往这边走吗?糊涂!"   田石头却不恼,还嘻嘻地笑了声,说:"是的,你倒不糊涂。那好办哩,你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我这枪不是就不放响了么?"   何山走不通这条路,只好叹了口气:"浑小子,一头小犟牛 !好吧,你替我跟队长说一声,就说我现在要找他。"   "你么?"田石头看着何山,本想说句挖苦的话,忽又感到自己已经做得太过分了。看何山放弃了向前走的打算,石头便缓和了一下语气:"回去等吧,我会跟队长讲的。就不晓得他来不来哩。"   何山回到秀姑身边不久,刘玉堂果然来了。根据时间判断,显然不是田石头把他找来的。没这么快。但是田石头却跟在刘玉堂的后面也一起到了这里。   "紧张吗?秀姑同志?"刘玉堂径直走到田秀姑面前,关怀地问道。   "不……"秀姑看了何山一眼,有点局促地回答刘玉堂,"我习惯的。"   刘玉堂从身上连同枪套取下来一条驳壳枪,递到田秀姑的面前。   "你左胳膊有伤,使长枪不方便,带上这个。打响之后,可以防防身。会使吧?"   秀姑怔了一下,心里充满了感激,却不知道表达出来。她没有伸手接枪,却再次望了望何山:"队长,他呢?"   "拿着吧。"刘玉堂没有回答她,先把枪塞到了秀姑的手上。   田石头在刘玉堂身后闷闷地看着。他没有哼一声,心里却想起了在水磨房时刘玉堂给那假田嫂的一颗手榴弹。他忽然想,这条枪莫非也是打不响的么?   刘玉堂接着便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一条口径很紧的马步枪,叫了声:"何山。"   何山朝前跨了一步,站定了。   刘玉堂看着他那样子,忍不住好笑:"怎么不回答声'到'?"   "到!"何山挺着身子回答了声,"副团长。"   刘玉堂默默地看了他一阵,"叫我队长吧。"   何山突然一愣,不禁大喜过望。刘玉堂这么说,便是把他当做小分队的队员看了。何山真没想到这事儿突然变得如此顺利。   "是!队长。"   "拿着。"刘玉堂将马步枪递给了何山,"小分队讲究命中率,知道吗?" 第52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0)   "放心吧,队长。"   刘玉堂点了点头,回过身唤了句:"田石头。"   "到。"   "还傻站着干什么?"刘玉堂朝他递了个脸色,"别扭扭捏捏,我们队伍里不兴那一套。上!"   "是。"田石头朝何山走了两步,学着刘玉堂,从身上摘下了何山原先使用的那条驳壳枪,双手捧到了何山面前:"……这个,还给你。"   "就完了?"刘玉堂微笑地看着田石头,"可不许偷工减料啊。"   田石头只好咽下了一口唾沫,生硬地对何山说:"刚才,我不是对你……那个了么?队长看见了。他讲,要我对你认错。……好,认就认。"   "哈!小兄弟,小同志!"何山兴奋地拍了他一巴掌,"有你这么认错的吗?别说了,你没错。像个军人。剿完土匪,到我们侦察排来吧?"他转向刘玉堂,问:"怎么样,副团长答应吧?"   刘玉堂心情很好,正要说句什么,忽然大家听到了一种声音。   "虎咕--虎咕--虎咕--"   "虎咕--虎咕--虎咕--"   "注意!"刘玉堂镇定地说,"土匪过来了。各就各位 !"   当他转身准备离去时,又急速地回过身来,严厉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何山!"   "到。"   "一定要保护秀姑的安全。出了问题,我处分你!懂吗?"   "是!队长!"   正午时分,太阳露了出来。这时候,乌龙山完全变了个样子。青山连绵,郁郁苍苍,一切都显得有了生机。   走出野猪坳二十多里之外,这里的景色更是清新诱人。路旁渐渐现出一簇一簇的毛竹,越向前走,竹子越多,不久便是绵延无尽的竹林。   靠近路边的是今春生成的新竹。那竹竿竹叶还带着霜白的茸毛,却已急不可耐地朝上冲长着,生得很高了。一眼望过去,流光滴翠,十分可爱,显示出极强极旺的生命力。   何山同田秀姑就在这竹林之间的小道上行走着。他们走得不紧不慢,仿佛是两个很有行路经验的山里人。   他们身上也是地道的山里人打扮。何山穿了一件土布衫,下身是一条裤脚肥大但又短得刚刚过膝的青布裤子。光光的腿肚子扎了两块麂子皮绑腿,脚板上套着一双麻草鞋。他的个头本来就不矮,为了化妆,头上扎了一个篷大的青布包头巾,这样就显得更高了。背上背着一个竹篾背篓,里面塞着些山贷,估计不大重,何山背上背篓仍是十分轻松的样子。   田秀姑本来就是山里妇女,她对自己的打扮十分在行。她动了些心思,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苗家女子。除了衣服头巾之外,她还在头上、颈上,胸前挂了些银制饰品。走路时,那些银饰白晃晃闪光,叮铃铃作响。内行的人无论是乍眼一看还是仔细考究,都会承认她是一名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子。   田秀姑把自己装扮成苗家女子,是因为她知道小分队现在要去的地方是石城。她去过石城,对那里非常熟悉。刘玉堂在作出去石城的决定之后,带路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秀姑的身上。   刘玉堂决定去石城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滚猪崖那场伏击战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仗打得相当漂亮。田大榜的队伍通过滚猪崖时,小分队用准确的火力打得土匪毫无招架的余地。战斗结束之后,小分队清理了战场。崖脚下滚下去三十几具土匪尸体,缴获了四十条长枪。除此之外,还活捉了六名精疲力竭、魂不附体的土匪喽罗。   然而田大榜和四丫头这两名匪首却不知去向了。问那六名俘虏,他们有的说田大榜和四丫头是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大概听见前面有埋伏,就掉过头从另一条路逃走了。还有的俘虏说他们根本就没同这一路土匪一起走,出发的时候就兵分了两路,说这是田大榜的惯用伎俩。   经过详细审问,刘玉堂分析田大榜是去了石城。他知道四丫头是受遣派到乌龙山的一名政治特务,她一直带着电台,直接接受某个地方的指令。剿匪部队开走之后,她一定会把土匪集中起来进行反扑,搅乱我们的后方。刘玉堂之所以要留在乌龙山继续剿匪,就是以反牵制粉碎土匪的反扑,巩固已经解放了的地方政权。同时减轻对大部队的压力,拖住土匪的部署,等到大部队回师乌龙山时一鼓作气全歼土匪。 第5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1)   在决定向石城运动之前,刘玉堂把小分队的骨干队员刘喜、何山叫到自己身边,想同他们研究一下下一步的行动。他又想到了田秀姑,于是让何山把秀姑也找来了。   "秀姑同志,你去过石城吗?"刘玉堂问。   "石城?我常去的。"   "从这里到石城,有多远?"   "这里么?……怕要走一天半哩。"   "……嗯。"刘玉堂想了想,看了大家一眼,"你们看呢?"   刘喜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队长,现在去石城,是不是太性急了点?"   刘玉堂很亲切地看着刘喜,鼓励地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刘喜是个认真的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石城是苗王麻老大的地盘。他在那里屯了好多年兵,我们去围剿的时候,他并没有吃什么亏。那里我去过,地势很险要。再说,还有一座石头城墙。我们用小分队去对付石城,恐怕就没什么优势了。"   "不,也别这么说。"何山本不想发言,这会儿却忍不住插嘴了,"小分队的优势不在于攻城。再说,也没必要攻城。"   "我知道。"刘喜继续谈自己的意见,"再说,我们还带着四十条枪,带着好些俘虏。怎么处理呢?行动也不方便啊。"   刘玉堂听完了刘喜的意见,最后谈出了自己的想法。   "石城还是要去,这是战略上的需要。刘喜的想法有道理,要发挥小分队的优势。到了石城以后,我们要多动脑筋。比如说,"他微微笑了一下,"几条狗关在一个笼子里,互相就不咬几口吗?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土匪内部的矛盾啊。"   "是哩!"田秀姑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来,"麻家兄弟从来不服田大榜。他们拼不成一盘的。"她心中十分佩服刘玉堂的远见,说完之后,还崇敬地看了刘玉堂一眼。   刘玉堂从田秀姑的话里感到自己的信心更足了:"离石城三十里远,有个地方叫磨盘山,那里已经建立了乡政权。我们必须马上赶到磨盘山,把这批枪枝交给他们,扩大农民的武装队伍,这样,我们就有了落脚点。不能让土匪们在石城恢复元气,要拖住他们。这就是小分队下个阶段的任务。"   刘喜还是那么认真地点了点头:"队长,我明白了。出发的时候,把押送枪枝和俘虏的任务交给我吧。"   刘玉堂满意地看了看刘喜,说:"这个担子不轻。刘喜,可不能掉队。"   "不会。我想了个办法。"   "是吗?说说看。"   "把枪栓卸下来。四十条枪捆成十捆,让五个土匪俘虏挑着走。剩下一名俘虏留下换肩。这样就不会影响赶路的速度了。"   "喝!好办法!"何山不由得朝刘喜夸了一句。   刘玉堂对刘喜的办法也非常满意:"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和田富贵吧。两人不够,再加一名战士。现在去准备,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   刘喜走了之后,刘玉堂转过身来,朝秀姑看了一眼,刚要说话,秀姑机灵地开口了。   "队长,我领路。"   "……嗯,"刘玉堂笑了笑,"我也正想同你说这件事。只是,你的伤怎么样了?"   "伤么?"田秀姑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山里人,伤个口子破块皮,常事哩。莫要总记在心里。不怕的,队长。"   "还是不要大意,出发前,再包扎一下。"刘玉堂侧过脸去望了何山一眼,"我想让你和田秀姑同志一起走。有什么意见吗?"   "我服从命令,队长。"何山回答说。   "你对完成这个任务有什么想法?"刘玉堂却进一步问了句。   "想法?……"何山不解地看着刘玉堂,"这还能有什么想法?无非是警觉点,机智点嘛。"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刘玉堂看看何山,又看看田秀姑,"你想想,像你们现在这种打扮,大白天在山里一块儿走路,像个啥?"   "对哩。"田秀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么走要不得的。得改个装扮哩。"   "时间很紧。秀姑也是我们的同志了,我就直接提出要求吧。"刘玉堂严肃起来,"你们立即想办法改装。俘虏那里有几个包袱,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我要求你们化妆成一对夫妻。听清楚了吗?" 第5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2)   田秀姑一听,脸庞立即便绯红了。何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忽然很着急,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了。   "这……队长,这怎么好?不不……"   "何山同志!"刘玉堂不高兴地堵了他一句,"我是要你执行任务,你想到哪儿去了?"   何山被刘玉堂这么一说,又感到自己确实没有道理推诿。他心里不知为什么一阵阵发虚,却又不好再说,只得沉默下来不做声了。   "怎么样?秀姑同志?"刘玉堂不再管何山,但他很慎重地征求着田秀姑的意见。   "……队长,"秀姑倒是比何山显得识大体一些,"这个法子,蛮好的。我……听哩。"   "那就这样吧。"刘玉堂松了口气,"何山,还是那句话:一路上多照顾秀姑同志,千万不能大意。我们在你后面五百米,路标和联络信号照旧。还记得吗?"   "……记得,队长。"   "好。抓紧时间准备。"   出发已经半个多小时了,何山心里的疙瘩一直没有解开。他同田秀姑走出野猪坳,顺着崖边,翻过了两道陡壁,眼前一条平缓的小道蜿蜒地伸进了竹林。这一路上,何山闷闷地走着,一句话也没说。他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想了些什么。他知道不该这么闷着,一闷着反而不正常,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像这样执行任务,对他来说还是第一回。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去执行任务。   他悄悄注意了一下田秀姑,发现田秀姑也变得拘谨多了。有几次她显然想搭讪着说点什么,一抬头看见何山那么阴沉着脸,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何山忽然有点可怜田秀姑,觉得自己的脸色让她受了委屈。接着,他自己也忿忿地恨起自己来。真是怪,刘玉堂没找到自己之前,一个人同田秀姑在牛栏洞呆了那么久,当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顾虑呢。现在又何苦这样拘谨呢?领导就是这么布置的,这是任务,正大光明的事。再这样闷下去,不说明了自己心里有鬼吗?他发现自己到了这种时候竟是那样地没出息了。   进竹林的时候,秀姑站住了。何山当时没有觉察到,走向前好多步,发现不对,才回过头来。他看见秀姑从身上取出一截指路的小竹棍,放在了进竹林的路上。   何山犹豫了一下,回头走到她身边,说:"……这里没有岔路,可以不放路标。"   秀姑竟有一肚子气,冲他说:"我晓得。"   "是吗?"何山一怔,"知道……你还放什么呢?"   "我故意哩。"秀姑弯腰捡起小竹棍,"我怕你讲不得话了呢。试试你。"   何山知道她对自己这种态度很不满意,正琢磨着要不要对她解释几句,忽然看见田秀姑那眼中透出一股甜甜的笑意。   "走不?"她问,"你走前还是我走前?"   何山不敢笑,只是匆匆地应了声:"走。"便抬脚往前走了。   他走得很快,仿佛想躲开什么。秀姑那种笑容使他很不自在。他想到刘玉堂正在五百米处注意着这边。还有那个精明的田石头,他心里的疑虑一直没有完全打消,总是时不时地暗中观察自己。尤其他不放心田秀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一点好。这也是为了田秀姑好嘛。于是他走得更快,不知不觉把田秀姑拉下了好远。   田秀姑后来只好小跑着追上了何山。她都有点出粗气了。   "……哎,走这么快,做什么嘛?"   何山没有回头,也没放慢脚步:"我走路有这么快,没办法。"   "你……故意的么?"田秀姑在后面叹了口气,"朝我使气?何必哟?"   何山把脸转过来了些,解释说:"不……"   "你不晓得我有……有伤么?"   何山站住了:"你不用跟这么紧,没关系的,别赶这么急就行了。"   "可我们山里,两个人走路是不这样的。"   "什么不这样?"何山问,"走路嘛,还要怎么样呢?"   "不兴隔这么远哩。"秀姑缓过气来,强调着说,"这是山里人的规矩。"   何山不知她的话是真还是假,索性回过头来,问道:"干脆你把山里的规矩对我说说,我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第5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3)   "像你这样走,一开头就不合规矩。幸好没遇上人,要不,早看破了哩。"   "是吗?那为什么?"   "一对……走路的人,总要讲些话嘛。"   "为什么要说话?"   "这也问么?"秀姑迟疑了一下,说,"讲着话走山路,不累哩。"   何山顿了一下,找理由说:"不行啊。我一说话,人就感到特别累。"   "你乱讲。"秀姑不高兴地反问了一句,"昨天在牛栏洞,你讲了那多话,我看你一点都不累。不是么?"   "……唉,我们也有规定,行军的时候,不准说话。"何山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理由来,便回过头去,准备继续走路。   "我晓得,你不想同我走哩。"秀姑低声说了句,心中十分难过。   何山一听,只好又回过头来。他看了看田秀姑,忽然叹了一口气:"唉,我真不懂……"   "你是……讲我么?"   "不!我大概……不懂我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队长讲了的,现在,我们假装是夫妻。你未必忘记了么?"   "嗨,"何山摆了摆手,"谁跟你说这个嘛。"   秀姑却很大方:"你才怪哩,当不得真,还不坏了队上的任务么?要是你不喜欢顶这一角,明讲不好么?你不好讲,我在这里等。队长来,我替你讲,好不?"   何山忽然急了,竟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腔调都提高了些:"行了!嫌我惹的麻烦还少了是不是?我真服了你。快走吧!"   见何山这样急,这样忘了约束地朝自己发脾气,秀姑倏忽感到格外舒畅。   "是哩!这样讲话,就合了山里的规矩哩。"   何山惊讶地看着田秀姑,心里飞快地判断着。他发现有一种东西闪了一下,这东西显然带着"情况"出现的。他有点惶惶然,又不敢胡乱推测。霎时间,他感到自己这样看着秀姑都是很荒唐的。尤其田秀姑并不回避他的注视,面上还带着几分腼腆,这便更使何山心慌意乱了。   "……我说,要不,你在前面走吧。"何山这样说。他只是感到要尽快地说一句话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并没想到为什么要她走在前面。   秀姑也不迟疑,抬脚便往前走了去。何山看她的背影,觉得她有一种得意的样子。至少,在这个时候她得胜了,她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欣喜。   何山只好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他承认,在这种时候,自己确实是无能的。   猴四被田大榜捆得像只端午节的肉棕子,扔在光秃秃的岩板上,一动也不能动。那块大岩板是一面斜坡,若是打个滚,便会顺着坡面滚坠到深渊里去。手脚不能动弹,任猴四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非跌成肉酱不可。他的告饶声把田大榜喊得烦了,又吩咐人用破布条子塞住了他的嘴。那些布条是从死人的衣上撕下来的,土匪用着擦枪,又是油渍又是血斑,差点活活地闷死了猴四。   他眼睁睁地看着田大榜带着一百多号土匪走了,心里陡然火冒三丈。如果嘴没塞住,他一定会大声骂那老狼的。田大榜没有管冷杉树下那个陷阱,果然从另一条路撤了去,猴四看得直翻白眼。他真后悔不该说实话,这老鬼心狠手辣,何不让他入东北虎的圈套呢?那一刻,猴四真恨不能有分身术,下去给东北虎报个信。   不久,他听见滚猪崖那边响起了猛烈的排枪声。他惊得毛发都立起来了。那里不正是田大榜要经过的地方么?枪声响得不大久,后来又平静下来了。猴四心里顿时又开始惴惴不安。他深知田大榜是很机警的,这场伏击也许很难得伤了那老鬼。说不定老鬼一气之下,又把这场火发回来,折到这里来宰了他哩!   想到这里,猴四越发害怕了。他觉得整个野猪坳在这一会儿是那么寂静,简直比阴间还骇人。看来今天是活到尽头了,无论落到谁的手里,他猴四都是必死无疑的。   他失魂落魄地朝周围望了望,刹那间便遭了雷劈一般地惊嚎起来。他看见身后的岩石旁边突然伸出了一个狰狞的脑袋:脸上尽是污垢,一排黄牙互相交错着,那么可怖,俨然就是一只来勾性命的恶鬼。 第56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4)   "呕--呕--!"猴四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哼,哼你娘!"一个声音陡然冲到了猴四的耳旁。还没容他分辨那声音,一记如铁刷子般坚硬的巴掌就搧到了猴四的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肉,巴掌"轰隆"击到面骨上,震得猴四的头都晕了。倒也好,嘴里的破布也打了出去。   "再嚎!崽,我送你的终!"那声音又恶狠狠地骂了句。   猴四即使被打晕了头,还有一种灵性,旋即他便惊喜地辨别出了那人是谁。   "独、独爷,是你么?"他看清了那人的面相,犹如遇见了救星:"五、五哥,你还活着哩!榜爷那老狗,先想害你,现在又想害我。他发了昏哩。五哥,你我连裆共裤,都遭了榜爷的暗算哩!"   "鬼扯脚!他害得死我么?"独眼龙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老子除非活不过来!那老狗,日后不吃老子的黑枪,老子把这只好眼睛也挖给他当补药吃哩!"   "五哥,是这话。他不仁,你不义。猴四日后跟你走。"   "崽!莫动,"独眼龙伸出双手,"独爷今天救你一命。来,松了这绳索。"   他把猴四救下了那面岩板。   "独爷,你大恩大德,我给你磕个响头要得不?"   "呸,老子不稀奇你那套。"独眼龙着实朝他背梁上拍了一巴掌,"猴头,真铁心跟老哥干么?"   猴四忙不叠地点头:"莫讲起,我同五哥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你晓得的。"   "好!我个崽,老狗那里去不得了。别的地方也没得你我弟兄立脚的去处。鬼扯脚,老子另外拉根杆子去!"   "另拉、拉……杆子么?"猴四心里明白独眼龙的本事,知道他虽凶狠,却不是为头的料子。但是他极快地赞成了。"拉得!拉得!五哥,这乌龙山,提起你红旗五哥,哪个不怕?你是龙身哩,为得头!"   "嘿,猴头,给我灌迷汤么?"   "不哩!独爷,句句是真话!"   "我懒得管你真不真。崽,告诉你,田老狗吃了东北虎的埋伏,打飞脚跑了溜哩。"   "是么?我晓得这老狗死不了。"   "他跑石城了。东北虎咬着往石城追去了。日后,这一带就是老子的了。老子拉他一帮弟兄,怕不快活么?你崽子给老子当军师。嗯?"   "也,也是。"猴四附和道,又问:"这头有人拉么?"   "我个崽,有枪就自然有人哩。"   "那……有枪么?"   "有哩。猴头,同我去取,敢不?"   "是、是么?有……有枪?"   "你个崽子,莫不是怕?杂种,你堂客也在那里呢!敢去抢回来么?"   猴四知道独眼龙头脑虽然简单一点,却蛮横得要命,有杀人的瘾头。他本想耍点滑头推脱一下,不知怎么回事,那一瞬间,他忽然也横了心。   "走起!五哥,猴四舍出来了!"   "走!"   独眼龙倒是干脆,说声走,再也不看猴四,回过身就跑。   他刚转身,却"扑通"一声向前摔了个狗抢屎。他大吃一惊,分明感到脚下吃了一绊。他头皮一紧,就地一个滚翻,仰起脸来,果然看见有人站在了他面前。   "猴头!你不要命了么?敢绊老子?"   "独、独爷,"猴四的声音却在远处,他早跑开了,直叫道:"有、有外人!"   这时候,那人已经遮天盖地地朝独眼龙压了个严实。独眼龙知道不是猴四,忽地发了狠。他仰在地上,将腿往回一屈,接着双腿一使劲,把那个压在身上的人蹬得飞去了老远。借这个势,独眼龙很快站了起来,刚想去踢那倒地的人,忽然听见耳后"嗖"地扫过来一阵风。他本能地将头一偏,肩上早已重重地被另一个人劈了一掌。独眼龙"哇"地怪叫一声,不顾疼痛,疾速朝身后曲臂击了一个推掌。后面的袭击者防不胜防,被他一掌当胸击中,站立不稳,仰天倒了下去。   "跑!跑!独爷,他们……人多哩!"猴四精得要命,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扯着喉咙直叫唤。   独眼龙已经尝到了来人的那股狠劲,便撒开腿夺路向山下跑。这时候,他只觉得前面有件东西在眼前一晃。他知道不好了,却收不住脚,迎面撞到了一件坚实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胸脯,却把独眼龙撞得眼中直冒金花,仿佛撞在了一面石壁上;那石壁却是岿然不动。 第57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5)   独眼龙的拳脚功夫本来是不错的。他以出拳迅速而闻名,土匪们常常被他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拳所击败。他有股泼出去的劲头,无论自己遭到了什么打击,首先并不保护自己,而是疾速出拳打倒对方再说。于是,他根本不管自己那一只眼中的金花乱舞,亡了命便朝对面石壁般的胸脯直直地一拳击了过去。他的气很足,相信这一拳可以擂倒石壁。   但是他却打了个空。使的劲太大,拳头落空之后,一时收不住脚,竟向前趔趄了几步,栽倒了。他急忙翻身,刚刚抬起头来,对面准确地飞来一脚,重重地踢中了他的下巴。独眼龙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又挺起身子,于是他又挨了第二脚。当他第三次被踢倒时,他再也没有勇气作努力了。他是个懂得格斗招数的人,深知对面那人是名拳脚高手。他每一脚踢过来那么有劲,都是用脚外侧踢中目标的。而且,踢出来时腿并没完全伸直,保持着一种可收可伸的韧劲,这样,便可以连续踢中对方目标。这手功夫常人是难得练出来的,独眼龙知道自己再挣扎只能必死无疑。   于是他平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我个……我个……崽!"   "不中用的东西!"那人气不喘,话不结,平平淡淡地骂了声,"就这么一点点本事,还想立山头,另拉杆子?起来!"   独眼龙听得耳熟,便睁开那只眼睛往上瞄了瞄。这一眼,让他惊喜地探起了身子。   "我个娘!是二、二爷么?我怎么到了这里的?我说哩,乌龙山哪个有这么好的功夫?我瞎了眼,犯了二爷么?"   钻山豹今天穿了一身青绸子衣衫,动一动身子,黑绸飘飘洒洒,很有些逸群的侠气。他的面庞本来就生得白,衬着青绸衫,便显得更加俊秀了。这种俊秀,配上那身又狠又毒的功夫,使人感到有种异样的阴森。   "独眼龙,把你那个猴子弟兄叫过来。"钻山豹朝远处看了一眼,"那家伙,倒有些机灵劲。蛮讨人喜欢哩。"   独眼龙便不迟疑地爬了起来。刚想叫猴四,猴四却眼尖,认出了来人是钻山豹,并且已经朝这边奔了过来。   "咦呀!"他一到面前便朝钻山豹打了一跪,"原来是二爷么?真是,我今天有救了。二爷,你哪里来?莫不是菩萨显了灵?"   钻山豹故意问道:"你们两个人,不跟榜爷走,还想溜湾?讲讲看!安什么心?"   独眼龙和猴四都知道钻山豹对田大榜历来不服,也从不恭敬田大榜。听钻山豹这么问,他们也不害怕,便把如何受田大榜欺辱的事说了一遍。独眼龙还添油加醋,说田大榜平时如何如何地骂钻山豹是"孽种"。他知道这样说了,钻山豹一定会更加痛恨田大榜。   钻山豹却不耐烦听他说:"好了!没得用的东西!我问你,"他转了个话题,很关心地打听道,"那个四丫头,哪里去了?"   "也跟榜爷去石城了哩。那老狗!"独眼龙忽然望了钻山豹一眼,立刻又机智地笑了,"二爷,你讲四丫头么?我看,这个女子还蛮看重二爷哩。"   "是么?"钻山豹淡淡地看了看独眼龙,"她看重我?"   "绝不假哩。这我晓得。她心比天大,乌龙山里,只有二爷才是一块天。榜爷老成壳子了,哪比二爷哟?"   "嘿,难得她看重。我也要把她看得重些才是哩。"钻山豹仿佛早想过这些事,也不多说了。他回过头微笑地看着独眼龙和猴四,问道:"你们两个角色呢?是想自己拉杆子,还是……?嗯?说给我听听。"   独眼龙还没来得及回答,猴四抢先往前一步,忠诚地说:"二爷,我猴四,只要你二爷不嫌,铁心跟二爷走哩。"   "你呢?"钻山豹并没有重视猴四的表白,却一直望着独眼龙。   "二爷,我独眼龙是个竹筒子心眼,不会拐弯。如今榜爷翻脸要我的命哩。我不晓得二爷肯容我么?"   "不拉杆子了?"   "唉,那不是鬼扯脚么?"独眼龙板起了那张狰狞的面孔,做出了认真的模样,"二爷,只求你保我不吃榜爷的害,我独眼龙这一百多斤的身子任你怎么用!二爷大恩,独眼龙一辈子不忘哩!" 第58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6)   "嘿,你好大胆。榜爷不是你的恩人么?如今你还讲不忘恩负义?以为我钻山豹平素同榜爷不热和,就能容你们?"   "不……不敢……"猴四忽地慌了。   独眼龙却不慌,将胸脯一挺,站到了钻山豹面前。"二爷,我讲过,独眼龙一百多斤都是你的了。容不容,任你打发。独眼龙二话不讲哩!"   钻山豹笑了一声,说:"你若是反悔的话,也趁早滚远些。日后滚也要得,我不怕你们忘恩负义,晓得么?"他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说,"你二爷想得通,不比有些老朽。长日在乌龙山过日子,没有见识,行么?"   独眼龙高兴了,粗着嗓门吼了声:"二爷,是这话!我早讲过,乌龙山方圆几百里,早该交给二爷您统管了。"   "我管不管,那是后话。"钻山豹嘴角上挂着几分自负,轻描淡写地说,"改朝换代嘛,却是天意。大难临头,不中用了的家伙是难得躲脱的。让人剿灭了也好。"   "是哩,二爷,该你成气候了。"   钻山豹不愿再说下去,便问道:"独眼龙,你刚才讲要去取枪?"   独眼龙点点头,豪气地朝钻山豹拱了拱手:"二爷,榜爷失了几十条枪,让东北虎收了去。我去取来,算独眼龙的一份进见礼。二爷,不嫌少么?"   "你取得来?"   "是哩。取得来。"   "怎么个取法?"   "我么?"独眼龙想了想,"先前我是想等天黑了去偷……"   "蠢话!"钻山豹不屑地骂了声,"老虎嘴里偷得到舌子?"   "……是。我听二爷的。"   "你讲呢?"钻山豹看了猴四一眼,问:"想了个法子么?"   猴四躬着身,小心地回答说:"二、二爷,我猴四按二爷讲的去做。绝不做漏的。"   "唉!"钻山豹故意做出失望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难怪!都是些不想事的木脑壳,还能不吃败仗么?没办法,那就按我的去试试吧。"   "是哩。"猴四毕恭毕敬地点着头。   钻山豹突然将脸一板加重语气说道:"讲清了!主意想得不好,这不怪你们。若是你们没照我的做好,就不要活着回来见我了。懂么?"   "懂哩。二爷。"独眼龙亢奋地应了声。见猴四没答话,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猴头,不做声么?二爷不比榜爷,手重哩。还不应?"   "懂!懂!二爷,我懂哩!"猴四慌忙应个不停。他明显地感到钻山豹对独眼龙的兴趣比对自己大得多。而且,钻山豹的眼光很冷酷,似乎要拿别人的命去换点什么,他因此在心里不停地琢磨着,竟忘了应声。隐隐约约,猴四预感到今天的劫数并没有过去。或许这条命是等着钻山豹来勾取的哩!   他忽地虚怯得发起抖来。   小分队进行得很顺利。何山和田秀姑在前面带路,没有出一点差错。在很多岔路口,田秀姑几乎不用停下来判断方向便朝前走了过去。她这样熟悉,倒使何山有些不敢轻信了。好几次当他放好路标之后,总想再问问秀姑,想劝她再慎重一点。但是看着她那么有把握,何山又不好多问,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山里的路,何山根本不熟悉,因此更无法判明秀姑的选择是否有差错。   直到下午穿过一条"官道"时,何山才放下心来。那条官道上有一块褐色石碑,上面刻了些十分端庄的宋体字。正中间刻着一句很难领会含义的话:"兵来将挡,开弓箭到"。左边一行小一点的字指示说:"上行捌拾里野猪寨",右边的字与左边一样大小,上面指示:"下行壹佰里石城"。何山知道,小分队一直是顺着倾斜的地形在朝下走,他不由得更加敬佩田秀姑了。穿山越岭,走的尽是羊肠小道,一路上还经过了盘根错节的各种岔路口,她竟一点也不含糊,与这路碑指示的方向完全一致。想想自己的心一直不踏实,还老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实在是一种多余的担心。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刘玉堂让田石头追上来告诉何山不要再往前走。石头还带着几分生硬的口气告诉田秀姑说:"队长讲,请你找个好宿营的地方。宿营,你懂得么?"   "懂得的。"秀姑点了点头。 第59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7)   石头忽然节外生枝地追问了一句:"你懂得?是怎么懂得的?"   "咦?这兄弟……?"秀姑奇怪地看了石头一眼,"我打过土匪,也跟过土匪,未必连宿营也不懂么?"   "是哩,晓得你懂。"石头不冷不热地补了句,"懂就好。找个地方,晓得么?你找的地方,总是保险的。是么?"   何山明白田石头心里在想什么,忽然感到忿忿不平。他怕秀姑听出异味来伤了心,又不好直截批评田石头,便及时地对他说:"好啦,石头同志。回去告诉队长,就说我们知道了。去吧。"   秀姑却很重视石头的话,接连找了三个地方,还有些放心不下。最后,她到了一块地势比较高的小竹林里。这片竹林生得茂密,隐蔽性很好。竹林外围也没什么茅草,如果有人要接近竹林,竹林里的人很容易发现情况。在竹林后方,是个缓缓而上的山坡。从那里上去;很容易控制制高点。   "这地方……要得么?"她没把握地问了何山一句。   何山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小竹林,心里比较满意:"生火做饭的时候,能不漏出火光来吗?"他只对这一点还有些担心。   "不出烟就要得。"秀姑看了看天色,"还早哩,漏光也看不见。不得漏的,早些做饭就是了。"   "那好,就这儿吧。"何山下了决心,"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队长他们来。"   "哎!"秀姑忽然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秀姑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刚才……那个田石头,是不是信不过我?"   "……不,你别乱想。"   "我听出来了哩。"   "我说……"何山相信她不会没听出来,但又不好附和她,想了想,便劝她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小分队单独行动,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在牛栏洞,你也看见了,队长不是还下了我的枪吗?所以,你也不要在意……"   "你……蠢哩。"田秀姑低下了头,"我在意么?还不是怕……怕委屈了你?"   何山怔了一下,不敢去品她的话了:"……唉,我说了,要你别乱想嘛。"   "是哩,我只在想,这地方……"她环视了一眼竹林子,"今晚,万万莫出什么事情才好哩。"   "不会的。"何山匆忙说了句,"我该去叫队长他们来了。"   他离开得很急,好像害怕田秀姑会追上来似的。   刘玉堂围着小竹林巡视了两遍,倒是没说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吩咐田石头到后面去接应刘喜和那批俘虏,然后便开始布置岗哨警戒了。   田秀姑松了一口气,立刻着手准备垒灶生火做饭。刘玉堂派了一个战士帮助她,不一会儿就挖回了一大堆山芋根。采竹笋的季节已经过去,秀姑竟有本事从硬土里抠出了好些嫩嫩的笋尖。她对这一套极精细,手脚又十分利索,男人们弄得焦头烂额的杂碎事情,经她一过手,一切竟是那么有条有理了。   刘喜、田富贵和另外一名战士押着俘虏走在最后。他们同刘玉堂也保持着大约五百米的距离,一路上走得很顺利。五名俘虏挑着四十条步枪,倒不显得太累。刘喜的性子不暴躁,看见哪个俘虏有点吃力了,便主动让空着手的俘虏去给他换肩。土匪们平素对老百姓很凶,在他们内部,互相也是毫无情义可言的。刘喜本来只想让他们行进得顺利些,才细心观察他们的疲劳程度。这便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土匪们居然被感动了。好几次,几名土匪还坚持着要继续挑着枪,硬是不肯换下来休息。   田石头过来传达了刘玉堂的命令,不久,刘喜押着俘虏也到达了宿营的小竹林。俘虏们虽是走惯了山路,虽然一路上每人的担子并不太重,但是一停下来,他们却迫不及待地歪倒在草坪上了。山里有一句话,"路远无轻担",他们到底是累了。   刘玉堂为土匪怎样过夜的问题很动了一番脑子。后来他喊刘喜一道去坡后面察看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坡后倒是有些理想的地形可以利用。他们发现斜坡下面有一处笔陡的石壁,石壁下方是道很深的沟。那地方,人无法攀上来,也不能溜下去。更有利的是在那石壁侧面有两个不容易发现的洞子般的石缝。刘喜进去仔细观察了一阵,认为那石缝很适用。里面没有别的通道,而且还很干燥。两个洞子都不到三丈深,却颇宽敞。关土匪俘虏,有一个足够了,另一个的洞口前又是乱石又是杂草,正好可以把缴获的枪支藏在里面。 第60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8)   刘玉堂对这里也很满意。这里离竹林还有一段距离,又只有一条小径相通。假若在竹林遭到偷袭,小分队可以在竹林里阻击来犯者。这里是安全无事的。万一小分队顶不住,还可以退到这里来。这个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过,十分保险。   何山一直跟在刘玉堂后面,只是默默地察看地形,并不插嘴多说话。刘玉堂隐约感到他心中有什么事,但没主动问他。直到选择好俘虏过夜的地点之后,刘玉堂才回头征求了一下何山的意见。   "你还有什么想法?何山同志?"   何山当然是很同意刘玉堂和刘喜的意见的,他也一直在用着脑子。听见刘玉堂问,他便回答说:"我补充一点吧。地点不错,办法也不错。只是还得巧妙一点。我建议,先把土匪押到一边去,小分队的战士自己动手把枪枝搬过来藏好。洞口弄得更严些。吃过晚饭,等天黑了再把俘虏押过来,关到另一个洞子里去,不让俘虏知道枪藏在什么地方,这样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刘喜听了不断地点头:"好!太好了!到底是侦察排长,比我有经验多了。"   刘玉堂也很高兴:"哈,何山!我就知道你点子多,不错。就这样办吧。"   何山只是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既没有谦虚,也没有很高兴。刘玉堂不禁有点奇怪了。"何山,你怎么啦?还有别的事要谈吗?"   "……是的,队长。"何山踟蹰了一阵,终于瓮瓮地说。   "嗯?好家伙,连腔调都变了?"刘玉堂抱住自己的双膀,微笑着看着他,"说吧。"   刘喜很聪明,见何山犹犹豫豫,便主动提出了回避:"队长,这儿安排好了,我先去准备一下吧?"   "不不,刘喜,"何山急忙叫住了他,"你别忙走。这事儿……我也想同你商量一下。"   "同我?"刘喜有点摸头不知脑,只好站住了。   "是这样,"何山抬起头来,非常诚恳地对刘玉堂说,"队长,我想,明天让我同刘喜换换位置吧。他去打前站,我负责押送俘虏。你放心,我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刘玉堂听完何山的要求,没有马上答复,却故意看看刘喜,问他说:"对这个建议,你有什么意见?"   刘喜迟疑了一下:"我……服从决定,队长。"   "回答得不果断。"刘玉堂摇了摇头,"你心里一定在猜想,为什么要同何山换换位置呢?是不是这样?刘喜同志?"   "是的。"刘喜很本份地回答道。   "是啊,我也弄不明白。"刘玉堂绕了一个弯子,这才问何山,"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呢?"   何山心里很急,并不喜欢刘玉堂这么绕弯子。他感到队长这样绕弯子,显然是没有认真考虑自己的要求。于是,他故意选了句很严重的话回答他。   "不是开玩笑,队长。真的,我发现有些不对头!"   "噢?你是指什么?"   "哎呀,当然是指……田秀姑嘛。"   "田秀姑?"刘玉堂平平淡淡地问道,"她怎么啦?"   "好像……"何山一时不好启齿,为难了半天,咬咬牙说:"好像……她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了。"   "你别吞吞吐吐的。是什么意思,痛痛快快说嘛。"   何山既然已经说了个开头,也就不再回避。他脸上毫无表情,也不望刘玉堂:"队长,你其实已经听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件事,我看不能不重视。说实话,我怕处理不好。挺困难的。"   "是啊,我听明白了。"刘玉堂反问了一句,"照你的意思,挺困难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   "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想……"   "好了,何山同志。"刘玉堂非常信任地打断了他的话,"别紧张。秀姑这个女同志,爱憎格外明朗。她跟土匪有不共戴天的仇,对我们又是一门心思地依靠,你说,我们能够让她感到不被信赖吗?她这一辈子受尽了凌辱,好不容易才盼来了救星,她高兴嘛。她也是一个人嘛。你说她有什么意思了,我就换刘喜去,刘喜怎么想?他就不怕那点'意思'吗?更重要的是让秀姑同志怎么想?这些,你考虑过吗?" 第61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59)   何山张了张嘴,分明还想坚持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很理亏,同时又更加感到懊恼,便低下了头。   "就这样吧,何山。"刘玉堂轻轻地拍了拍何山的肩头,"你说的情况,是有点特殊。我相信你的难处。不过,小分队的每一个成员,都要有单独处理特殊情况的思想准备。在这方面嘛,你这个侦察排长更有能力罗。哈,就是这样嘛。我在处理小分队的问题时,也应该自己拿主意。不必要研究、请示,这多好?放心吧,何山同志。一切有我替你负责,知道了吧?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再说一遍,这个特殊情况,完全由你去处理。有必要就告诉我一声,没必要,就别告诉我。明白了?"   "……没全明白。"何山怔怔地回答说。   "我一点都不担心,"刘玉堂亲切地朝他笑了笑,"你会明白的。迟早。"   入夜了,乌龙山掠过一阵习习的阴风,吹在人身上,很有些浸骨。当地老乡说这样的夜风不是天上吹下来的,而是从山洞里的阴河面上刮出来的。这种说法倒是有些吓人,当阴凉的山风刮得竹叶子飒飒乱响,然后扑到人们面庞和脖颈上时,行了一天路程内衣还没干透的小分队队员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远处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夜风中摇摇曳曳,像一群冤鬼在哭泣着,凄切而又恐怖。   早在断黑之前,田秀姑就做好了晚饭。部队里的人,吃饭的速度很快。那些土匪俘虏倒是吃得慢,也吃得多。看他们差不多被饭菜噎住了的样子,便可以想象土匪窝里的生活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一切安顿就绪了,田秀姑感到心中格外轻松。她在一堆竹篷前坐下去,背靠着光滑的细竹,很快就有点发困。这一天路程,是她一生中走的最愉快的一段,不知不觉,竟走了一百多里,这会儿倒真疲乏了。   肩上的伤口麻酥酥有点痒,她知道这是草药在起作用。伤口正在愈合,再换一次药,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她打起精神,走到避开人的地方,解开衣服给伤口敷了些新鲜草药渣。捆扎伤口的那条白布带子,还是何山从自己衬衣上撕下来的。秀姑忍不住托着那条带子偷偷地往自己脸颊上贴去,霎时脸上便滚滚发烧。何山这条汉子实在有些奇怪,竟像桃胶一样紧紧贴在了秀姑心里,怎么也剥离不掉。她喜欢何山,喜欢他强壮的身胚,还喜欢他的韧劲。甚至还格外喜欢何山的那点自负与毛躁的毛病……只是,这些人如天上的行云,南来北去,说声走就要走的。秀姑当然也不敢奢想太多,但她心里十分珍惜同他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尤其是与何山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奇妙的幻想,若是那石城忽然很远,有十天半月的路程,该多好啊。   秀姑是个女人,女人的心总是有些飘忽,喜欢浮想绵绵。她就这样心旷神怡地遐想着,不一会儿已上好了草药。刚刚开始捆扎伤口,忽然感到周围什么地方有动静。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掩住肩膀朝四处警惕地扫了一眼。   周围一切却很平静,什么异常也没发现。秀姑的心"砰砰"地跳动得很快,她不知是由于自己换药时怕人看见而有点神经过敏,还是真正感到了什么地方有潜在的危险。当她确认没有什么情况时,便很快地将身体缩到暗处,迅速地包扎好伤口,穿上了衣服。   她再也难得保持平静了。想着想着怎么也不放心,便悄悄打开枪套,拔出了驳壳枪。这条枪有七、八成新,提在手上,立即便让秀姑安定多了。她想轻轻地挪动一下位置,再观察一下。她不肯轻易排除心中的疑团。   这时候,她果然又发现身边有动静。这一次秀姑听得很清楚,确实有人拨动了一下竹篷。而且,她听出那竹叶作响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这就更让她心惊了。   将驳壳枪端起来,回头望了一眼,她判断得很准,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果然有一个人慢慢地探出了身子,朝这边望着。   "……哦?石头兄弟么?"秀姑已经看清了那个身影,便放下心来,轻轻地问了声。 第62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0)   "嘘!"田石头像个夜猫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你在哪里?"石头眯着眼睛在黑暗中探视着。   秀姑便站了起来:"你哩,吓我好一大跳。有事么?"   田石头朝秀姑打量了好几眼。天太黑,看不清他是什么眼神。秀姑回想了一下,倒也放了心。看来刚才换药的时候,并没有被石头看见。   "你一个人,到这方来做什么?"石头问。他仍是那种不冷不热的口气,像是问生人。   "我么?"秀姑不高兴了,"当然有事。哪个喜欢来这方么?又不是好玩。"   "什么事?"   "咦?这兄弟!什么事?女人家的事,你好问么?"   "嘿,你也这么讲?"石头有几分得意,"这话,我听过哩。"   秀姑不明白她指什么,但感觉到了田石头的不信任。她想起何山劝她的话,便忍耐了一会儿,诚恳地说:"石头兄弟……"   "我们不作兴喊兄弟,晓得么?"   "那我喊你石头同志,要得么?"   石头本想表示反对,又不敢太冒失,只好什么都不说,含混地哼了一声。   "唉,石头啊,"秀姑忽然叹了口气,不想同他多说了,"你也是山里人,比我早几天入了这个队伍,未必你不懂得我的心么?我不讲了。你……迟早会晓得秀姑是什么人的。"   田石头其实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只是在岩板溪时怀疑田嫂的事得到了证实,因此有点得意,不免对田秀姑也一味持怀疑态度。经过一天的观察,他觉得田秀姑根本不值得怀疑。在滚猪崖伏击田大榜时,他亲眼看见田秀姑击毙了两名土匪,这一切,是装扮不出来的。白天行军,田秀姑轻车熟路,处理情况那么尽心为小分队考虑,她确定把小分队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大家当成了她的亲人。田石头还明白无误地感受到刘玉堂对田秀姑的态度是完全信任的。在进山时就要找田秀姑,现在找到了,他表现出了很少有的、很真实的热情。   石头想得心中渐渐发虚了。他怕因为自己自作聪明,冤枉了田秀姑。万一坏了小分队的团结,那就闯了祸哩。于是,他便找着台阶往下退,说话的口气也明显地软了下来。   "你哩,也莫这么讲。我到队伍上只比你早几天,你晓得就好。我……不老成哩。要讲,我也不是信不过哪个。我只是……不老成嘛。你讲呢?"   "不不,石头兄弟,"秀姑顿时高兴了,"你老成,真的。乌龙山到处是匪窝子,不警觉些,还不吃大亏么?快莫讲了,我是懂得的。"   "那,我走了。我是放流动哨的,要多走动哩。我告诉你,夜里莫到处走,晓得么?"他突然想到这句话会引起田秀姑的误会,便又解释道,"我是讲,若是有个情况,怕关照不到你。"   "我晓得的。"秀姑又觉得石头很天真,心中倒是很喜欢他了,"多谢你,石头兄弟。"   "不哩。"   田石头勾着脚板,轻轻地离去了。田秀姑这会儿却感到大脑里很兴奋,困意全没有了。她忽然想到明天还有一天的路程,天黑时也许就到了石城。那时候,因为离土匪太近,生火做饭看来是不可能的。除了为明天准备一顿中午吃的饭团子之外,还应该把晚上吃的东西也准备好才是。队长他们虽然没有交待,那是因为他满心里想着行军打仗。男人们考虑不全的事,女人就要事先做好,到了明天再想起去做就晚了。   她觉得这件事很重大,寻思了一会儿,心里拿定了主意,人便立即精神百倍。   将驳壳枪收进枪套,找了一柄尖嘴柴刀,田秀姑朝竹林的边缘走了过去。她记得那个方向有一片苦栗子林。这个季节的苦栗子刚刚灌浆,杂在米里头煮了吃,味道只是略略有点涩,却发出一种清香。卖脚力的人都这么吃,一来可以清火解乏,二来吃得多一点也不觉口干。夹着苦栗子做成的米粑,还带着油性,不要菜不要汤,吃起来却出味道。   田秀姑想到小分队同志们明天能吃上新鲜口味,禁不住一阵欣喜涌上心头,惬意极了。   苦栗子树林这一边格外黑暗。那树倒是不高大,却生得枝叶茂密,矮矬矬不透风。这样的植物丛中常常匿着野兽,像野猪、狐狗子一类动物是最喜欢蹲在苦栗子丛中的。田秀姑接近苦栗子丛的时候,心里忽地收缩了一下,步履也迟疑了。 第6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1)   她本来是害怕里面匿着野兽才打那么一愣的,当时她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心里慌了一下。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发慌的一刹那,苦栗子树林内竟旋风般闪出了两条人影。田秀姑吓得双脚一软,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来,就被其中一个人挽住了脖颈。那条胳膊有巨大的力气,像条铁棍子。另一条胳膊也是同样有力,拦腰将田秀姑的双手连同身子紧紧箍住了。同时扑过来的另一条黑影手脚也麻利得出奇,田秀姑刚刚被前面那人箍住,这个人便飞快地摘下了秀姑身上的驳壳枪。旋即,他又用一根布条子朝秀姑头上一抖,紧紧地勒进了秀姑嘴里。并且朝脑后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两个人动作之快,配合之默契,几乎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在那一瞬间,秀姑还没喊出声来便束手就擒了。他们看来早已瞄定了秀姑,在她刚接近苦栗子丛时,便疾速动了手。   一阵晕眩之后,秀姑清醒了些。她首先想到的是竹林里正在歇息着的小分队。土匪早已摸过来了,她换药的时候就感到了异常。后来石头的出现,反倒使她松懈下来。是哩,石头是从她身后出来的,而第一次感到有动静,本不在身后啊!她顿时焦急万分,觉得自己误了小分队的事。她想喊,嘴被紧紧地勒住了。想挣扎,身子又被那土匪使蛮力箍得不能动弹。土匪的手臂又坚硬又冰凉,像一条箍在身上的巨蟒。   两名土匪抱住田秀姑以后,并不在苦栗子林外面耽误时间。他们似乎早有了筹划,将秀姑往上托起,倒着就往苦栗子林里拖。   秀姑知道被他们拖进苦栗子林之后,小分队的岗哨就更难发现这边的情况了。于是她运足气力,将身子死死地往下沉着。土匪们连托了三四下,竟没有托起来。   身后箍住她的那名土匪呼哧哧发起火来:"崽!还等么?"他压住喉咙恶狠狠地朝另一名土匪吼道,"给老子照她脑壳打!打晕了她!快!"   另一名土匪却犹豫着,一时不肯下重手:"……嗯罗,打。打哩……"他围着秀姑,含混地应道。   秀姑听出来了,那家伙正是猴四。身后箍住他身子的土匪,正是凶残毒辣的独眼龙。她知道落在了这两个家伙的手里是没有好结果的,急切之中,双脚一纵,借着独眼龙从后面箍着身体的力量,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到了猴四的胸口上。猴四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踢得倒退两步,仰天倒得"扑"的一响。独眼龙也没有防备,当时站立不稳,也倒了下去。但是他即使倒下去,双手还是拼尽全力箍住了田秀姑。这样一来,田秀姑也一同倒了下去。独眼龙可不比猴四,他是下得了手的。倒地之后,身上一使劲,很容易便把田秀姑掀到地下,他转个身,发了疯似地狠命压住了田秀姑。   "好哩!这才出味哩!我个崽,你独爷就喜欢宰那不服死的角色!"他挥起拳头,亡了命地朝秀姑的脸上砸了下去。   秀姑急忙将头一偏,避开了独眼龙那致命的一击。独眼龙一拳打在草地上,手上倒不觉得怎么疼,心中的火却冒了出来。他呼呼地喘着气,接着又砸下了第二拳。   这一拳下得没有章法,秀姑虽然避开了,却被他擂中了左肩下方那处伤口。当即,秀姑只感到全身一震,一股强烈的麻醉感迅速从伤口扩展到全身,很快便浸进了大脑。她来不及思考一下,耳朵内嗡嗡乱响,接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全身一软,顿时就昏昏迷迷地失去了知觉。   独眼龙打得性起了,竟一连又擂了几拳。猴四已经从地下爬了起来,当时却痴呆地看着独眼龙一拳一拳地往秀姑身上打。猛地,他惊悟过来,便扑上去抱住了独眼龙的拳头。   "五、五哥,打不得了。"   "打!打死这婆娘!"独眼龙一掌搡开猴四,又要往下打。猴四发了急,使劲地箍住了独眼龙的手臂。   "她、她会被你打死哩,五哥。"   "你个崽!打死了清爽!你莫还指望她做堂客么?这骚货早入了他们的港哩!你还不晓得?你个王八崽子!"   "我、我的娘!"猴四的脸顿时一副哭丧相,"我哪不晓得?我,我看见哩!"他望着昏厥过去的田秀姑,心里恨得酸疼,"唉,这……这婆娘啊!我恨她不快点死哩!只是,五哥,二爷的计策,是要你我两个人抢了这婆娘就跑。跑得远些,引东北虎去追,二爷才好下手取枪哩。你打死了她,丢在这里,他们去追么?要是背着个死人,你我两个又跑不动了。五哥,莫打了,看她断气了不?" 第6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2)   独眼龙这才被他提醒过来。他赶快站起身子,俯下去看了看田秀姑的脸:"猴头,我一只眼,看不真。你来看看她死了不?"   猴四急忙走上前去,忙不叠地趴到了田秀姑的身上。他没有去看她的脸,却将头偏着,用脸贴着她的胸,半天没抬起来。   "崽!你想死?"独眼龙看着他的样子,火暴暴地骂道,"这种时候,你还要做手脚?你个软崽!"   猴四慌忙分辩说:"不……不哩。我是听、听听。她没死,五哥。"   "猴头,快起!"独眼龙突然慌了神,"那边,有人!"   猴四赶快站起身,"走起!五、五哥!"   "崽!背起你堂客,快!"   "……是哩。"   猴四瘦骨嶙峋,看上去一阵风也能吹翻,却很有一把干劲。他竟不用独眼龙帮忙,蹲了个马步,一用力把田秀姑的身体掀在了自己背上。他的双腿晃悠了一下,很快便站稳了。   "你打头走起,五哥。"   独眼龙也不推让,没管猴四,径自甩开步子朝苦栗子林后面绕着跑了去。   猴四背着田秀姑,跑起来两边偏歪着。但他的脚步迈得又碎又快,紧跟在独眼龙身后,居然一步不落。   他们的身影顷刻之间便被夜色吞没得无影无踪了。   何山围着竹林子寻了一圈,心里不禁十分纳闷。竹林并不大,秀姑哪儿去了呢?   其实他早就想来找找秀姑的。同队长谈过话之后,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觉得刘玉堂的话也有道理。只要自己心里无毛病,还怕别人说什么呢?再说,别人现在什么都没说,自己弄得那么紧张干什么呢?队长的话说得很诚恳,又有那么点说不明白的意思,看来他没什么不开明的。既然这样,那就照他说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也怪。白天同秀姑在一起,何山神经高度紧张,好几次想避开同她单独活动的机会。到了晚上,有一阵子各忙各的去了,没见到秀姑,心里倒有点记挂她。何山不自禁地只想去找秀姑,弄得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因而又不得不强制自己不要轻率。何山到底忍不住了,下决心似地想道:不怕!我找她谈谈明天在路上怎么走嘛!于是他狠狠地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朝竹林边上寻了过去。还没走多远,却迎面碰上了田石头。   "是何排长吧?"石头轻轻问了句。   "哦,田石头?"何山心里突然又一阵发虚,脚步也迟疑了:"你……放流动哨?"   "她在那边。"石头没看何山,却没头没脑地说,"她蛮好的。"   "嗯?……谁?"何山怔怔地问,"你说谁?"   "我说田秀姑哩。"石头侧过头来,望着何山,"你不是去看她么?"   何山一愣,本能地脱口否认道:"不。我……不去看她。"   "哦。"石头不大相信地看了何山一眼,"我只管放流动哨,真的。"他仿佛变得很知趣了,"……那,我走了。"   "……啊,石头,"何山回转身,跟上去同他走在一排,"我也同你一道走走。"   "这……何排长,我可没……"   何山不等田石头解释,便搭住了他的肩膀:"说什么呀?走吧走吧。"   他稀里糊涂同田石头"流动"了两趟,装做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却一直心不在焉。田石头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闷闷地同他转悠着。后来,他们碰见了队长刘玉堂。   "何山?"刘玉堂见到何山,很奇怪地问了句,"你在这儿干什么?"   "……啊,队长,"何山想了想,回答说,"我……没什么事,又睡不着……"   "没什么事儿?"刘玉堂认真地看着他,"秀姑呢?"   "嗯?石头说,她在那边,挺好的。"   "那你到这儿来转些什么?"   何山倒是对刘玉堂的话感到困惑了:"我……可我到那儿干什么呢?"   "干什么?这还用问?"刘玉堂严肃起来,"你的任务是保护田秀姑。我对你交待过多少次了,你是怎么啦?"   "我想……这晚上,不会有什么事吧?"何山言不由衷地搪塞道。   "怎么能这样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越是到了晚上越危险。难道这也不明白?"刘玉堂心里突然很不高兴了,"还不快去?" 第6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3)   "是。"   何山当然乐于接受这个任务,只是在那一刻,心里很难接受刘玉堂严厉得不讲情面的态度。当着田石头的面,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又不能反驳,便压下心中的不快,迅速来找田秀姑了。   何山没找到田秀姑,心中忽地掠过一股怨气。秀姑这个人也真是太勤快了,乱跑些什么呢?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好向队长做交待嘛。他又有点埋怨田石头,本来早寻到秀姑也就没事了,偏偏碰见了这个小精灵鬼。怨来怨去,何山更怨自己不果敢。明明想好了来找秀姑,为什么一遇见人就不敢来了?他发现自己没有讲真话,反说是秀姑有那么点意思了。今天晚上这样神魂不定,能怪秀姑吗?细细琢磨一下,莫非自己也有那么点意思了?真是见了活鬼!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眼前的情况令人不安,秀姑确实没在竹林子里。他以为秀姑还在准备第二天的干粮,特意去做饭的地方找了两趟。还仔细察看了那一堆做好了的干粮。不会有什么没做好的事情了,她会去哪儿呢?   他也朝苦栗子树林那边看了几眼,但没有去找。小分队在宿营前反复做了规定,天一黑,谁也不要离开小竹林。他万万想不到秀姑会心血来潮要去采苦栗子。从小竹林到栗树丛还有一段开阔地,走过去会暴露目标的。然而,就在他这么判断的时候,田秀姑已经被独眼龙打得昏倒在那片苦栗子林中了。   当何山第二趟没有找到秀姑的时候,他陡然觉得不妙。秀姑即使离开了小竹林,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也不合情理的。何山心里开始发慌,正考虑要不要去告诉刘玉堂,就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响得急迫,更增加了何山内心的紧张。   刘玉堂带着田石头和另外一名战士匆匆朝这边赶了过来。   "何山,找到秀姑了吗?"刘玉堂劈头问了句。   "没……没有。"何山回过头,焦急地说,"我正想对你报告……"   "我知道了。"刘玉堂挥了挥手,"岗哨报告说,有人朝远处跑。"   "什么?朝远处……跑了?"   "情况还不清楚,别着急。"刘玉堂果断地命令道,"我布置了监视哨。现在,我们几个人分头到竹林外面去搜查一下,一定要弄清秀姑的去向。"   何山镇定下来,立即想到了那片苦栗子林:"队长,跟我来!"   他们猫着腰,拉开距离向苦栗子林奔去。何山跑在最前头,刚接近苦栗子林,忽然感到脚下踩着了一件硬梆梆的东西。   "柴刀?"何山拾起来,辨认了一下,吃惊地说,"这是秀姑用过的!"   "分开,继续搜。"刘玉堂赶快吩咐道。   苦栗子林中空无一人,但是他们很快便发现地下有一小块土皮上的青草被揉倒了,苦栗子树也弄折了两根枝桠。这是有人搏斗过的痕迹。毫无疑问,田秀姑就是从这里失踪的。   "我看不大对头!"田石头心中顿时生了疑,"要打滚,怎么就这么小块地方?再讲,她未必就不喊一声么?她身上还有枪哩!未必就让土匪从我们眼皮底下捉了去?有鬼哩!"   何山心中正焦灼万分,听石头这么一说,各种怨气一齐涌了上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有什么鬼?你说!"   "我哪晓得?你也不明白么?"田石头白了何山一眼,"我留了心哩,哼……"   何山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了田石头的胳膊:"你这小子!敢胡说?我憋了整整一天没说话,你给我说清楚……"   "住手!"刘玉堂正在思考着突然发生的情况,一见何山和田石头竟然吵起来了,不禁勃然大怒:"有你们这样瞎胡闹的吗?敌人就在身边,你们昏了头吗?"   何山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这样失去理智的地步,松手之后,心中有一种无名的窝囊情绪。   "……哦,是我不对。"他强压住自己的情绪,道了声歉,接着又很快地对刘玉堂说,"队长,我想,会不会是秀姑发现有情况,一个人去追击土匪了呢?"   "不会。"刘玉堂极快地否定了这种设想,"要那样,她会首先想办法报告我们。现在只有一种可能,是土匪把她抓走了。事情很突然,她来不及反抗。或者,她被人打晕了。" 第66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4)   何山也想到了这一层,心中忽然焦躁得按捺不住了:"追!队长,她有危险!得救她!"   "别毛躁!"刘玉堂回过身,对另一名战士说,"你回竹林去,告诉刘喜他们立即控制制高点,不准暴露目标。"   那名战士应了声,刚刚要离去,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枪声在静谧的大山里显得那么焦脆,叩得人的心发出了一阵猛烈地悸动。   何山拔腿就要朝枪声的方向跑,"是秀姑?是她!"   "何山!别冒失!"刘玉堂一伸手,却没拦住他,"回来!何山!"   何山在这时候居然什么都不顾,他已甩开大步跑出去了好远。听见刘玉堂喊,他回过头来,眼中充满了红丝。   "队长,我,我得去!不管你怎么处分我,等我回来,我都认!"   他猛地回过身去,手中驳壳枪柄上的皮挂带在空中划了个圈,一眨眼工夫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刘玉堂简直目瞪口呆了。他绝没想到何山会冲动到这种程度,完全不像受过部队正规训练的基层干部,差不多成了毫无组织观念的一匹野马。一气之下,刘玉堂真想给他一枪了!   在这同时,田石头也失了控。他大喝道:"回来!何排长!不能去!"接着,抬起脚就跟着何山追了过去。他根本没有对刘玉堂说一声,更谈不上征得他的同意。   "石头!"刘玉堂恼火到了极点,"你想干什么去?"他吼了声,"你给我站住!"   田石头站住了:"队长,这,这要不得的。何排长追过去,肯定要吃亏哩!你让我也去,我去帮他!"   "你等等!"   刘玉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感到很困难,但心里明白不冷静会出大事。于是,他对那名还没来得及返回竹林的战士说:"你快回去。告诉刘喜,这里由他指挥。只许守,不许出击。一定要保护好枪枝。我们很快就回来,万一有情况,我们从外围策应你们。"   "是!"战士迅速朝竹林跑去。   "石头!"   "在这里。"   "走!我们去追何山。他妈的,这家伙真发昏了!"刘玉堂追上了田石头,又交代说,"不要随便开枪,别伤了自己人。"   "晓得的。队长。"   "我可告诉你,石头,田秀姑是自己人。小分队少不了她。哪怕付出代价,我也得把她救出来!懂吗?你这个冒失鬼!"   石头没有停脚,心里却有点后悔。一边跑,一边回答说:   "我、我舍命救她就是了……"   独眼龙刚刚放的那一枪,由于枪口离猴四很近,子弹出膛时的冲击波撞到猴四的脸上,猴四猛地感到面皮像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他也没有料到独眼龙会放枪,当时便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倒了下去。   "……我、我的娘,"他背上还扛着田秀姑,费了好大劲才站稳脚跟:"五、五哥,是枪走了火么?"   "鬼扯脚!老子特意放的枪。"   "放、放枪么?不怕东、东北虎听见了?"   "他听不见,晓得朝这边追?故意引他哩,我个崽。"   猴四的双脚先前麻木了一阵,这会儿开始发软。他可怜巴巴地望着独眼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五、五哥,东北虎若是追、追了过来,我怕是跑、跑不脱哩。"   "怎么跑不脱?你个崽精得跟猴子样的,还跑不脱?"   "我、我还背了人哩。"   独眼龙回头看了看猴四,忽然骂道:"我讲你怎么要死不落气哩!还背这婆娘做什么?你个崽,有力没地方用么?"   "五哥,不背,又如何办?二爷不是讲,要抢了她么?"   "抢出来了就没得用了,猴头。东北虎找不到这婆娘就会出来的。你把她抛到山沟脚下去,不让东北虎找到就可以哩。"独眼龙两边望了望,发现前面五、六步远就是岩石的边沿,下面是茫茫深渊:"崽,背过来,从这里抛。来!"   猴四站在原地没有动脚。他心里清楚把秀姑带着迟早是件麻烦事,但一想到要把她扔进深渊,又有点舍不得。   "要不,五哥,你先走。我歇歇脚,就来跟你。"   "猴头,想坏二爷的事?活得不耐烦了么?" 第67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5)   "不不……"   "你个崽!我先走有什么用?你若是让东北虎捉了,我还引得他动?"他眼中放出一种可怕的光,看了猴四一眼,"这婆娘是祸根。甩了清爽!猴头,递给我来抛!"   猴四倒是用不着多点拨,他知道其中的利害。他一横心,说:"抛!五哥,这婆娘……唉,不怕五哥见笑,虽是我的堂客,到今天打止,我还没、还没试过味哩。好个武烈的婆娘!抛了,老子也清了根!"   独眼龙果然猥琐地笑了:"崽!晓得你上不得手!嘻,不试桃味试梨味,你试得不少。抛了,日后天天过年,夜夜讨亲。包在五哥身上。"   猴四便从背上放下了田秀姑。独眼龙走过去,看了看软塌塌躺在石板上的田秀姑,将驳壳枪咬在嘴里,吩咐猴四说:"抬脚!用把劲,猴头。"   他们两人俯下身去,抬起田秀姑向石崖的边沿走去。   到了崖边上,独眼龙想将田秀姑提起来,朝远一点的地方抛。猴四不知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还是什么原因,却先把秀姑的双脚放下了。独眼龙很气恼,嘴里咬着枪又讲不出话来,便也放下了田秀姑的上身,把枪从嘴里拿下来,骂道:"猴头,哪个喊你放?还不抛,等什么?"   "我、我……"猴四咬咬牙,"我把她踢下去!"   他果然下了狠心,走到秀姑身边,抡开脚,将秀姑朝崖下深渊使劲踢去……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脚刚挨上秀姑的身体,本来还昏厥不醒的秀姑竟一个翻身抱住了他的脚。秀姑在他们毫无防备时突然"活"了过来,仅这么一"活"便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秀姑便拖住了猴四的脚,使命往崖下方一带拉,猴四的身子整个地向崖下那深渊倾过去。在一瞬间,猴四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跌成肉饼,慌乱之中,他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他攀抓,眼看就要跌下崖去了。幸亏这家伙脚板底下有点功夫,死死地挺直着,好不容易才平衡住了身子。   独眼龙清醒得很快,他知道秀姑如果死不了,那后果便是难以收拾的。他急红了眼,来不及多想,飞起一脚朝秀姑的腰眼踢了过去。   秀姑早防备了他,睃见他的脚踢过来,便迅速一个侧身,闪到了一边。独眼龙踢了个空,自己的身子差不多向前冲下了崖。猴四趁机后撤了一步,拉住了独眼龙。   "放、放、放枪!五哥,放枪!快!"猴四绝望地嚎叫起来。   独眼龙被提醒了,回手朝后就是一枪。等他和猴四再回身看时,背后竟没有见了秀姑的人影。   "哪里去了?猴头!那婆娘呢?"   "我、我哪晓得?"   这一来,独眼龙和猴四吓得更加厉害了。   "快找!我个崽!跑了她,你我两个还有命么?"独眼龙气急败坏地吼道。   "找……找,找。"猴四心里像打鼓一样震得慌,"跑、跑得这么快?找、找……"   忽然,猴四一把抓住了独眼龙,"五、五哥,东、东、东北虎追、追来了!"   独眼龙虽然失了一眼,耳朵却比以前更敏锐。他细细一听,心里立刻慌了神。   "猴头!你个崽!做漏了二爷的事,等着。二爷面前见!"   他再也顾不得找田秀姑,甩开脚,一阵风地向远方逃了去。   猴四知道独眼龙日后会怎样在钻山豹面前推卸责任,但他更知道眼前的危险性。于是,他半步也不敢耽搁,踩着独眼龙的脚步飞快地跟了上去。   田秀姑躲在了崖壁的凹缝中,她看见那两个家伙不要命地逃走了,便赶紧探出了身体。这时候,她感到头疼得要炸了一般。天色很黑,独眼龙和猴四的身影看不见了,但还可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见下面不远处有一个人正鼓足劲头朝这边跑来。下面是灰色的石壁,可以看清那人的姿势神态。秀姑心头忽地一热,她知道是何山赶来搭救自己了。再远些,好像还有人在朝这边跑,那一定也是小分队的人。   一阵激动涌上来之后,田秀姑感到全身是那样地松软,几乎就要倒了下去。……她猛地跺了一下脚,立即驱散了疲乏。她知道不能倒下,独眼龙和猴四正在潜逃,她不能放过杀父仇人。这里的岔道很多,再不追,就会让那两名恶棍逃走。 第68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6)   她撑起身子,等不到何山追上来,便从身边折下一截小木棍,摆在岔口上指示方向。她知道何山离她不远了。   何山是在她离开之后不到十分钟赶到的。脚下有两条路,他一时不知该往哪边追了。正发着急,忽然发现了岔道口上那截小树枝。他仔细看了一下,心中一阵狂喜。这是秀姑摆下的路标!绝不会错的!这么说,她是在追击土匪啊!   何山的心顿时踏实了,身上的劲头也突地增长了好几倍。秀姑为他指着路,她正盼望着他赶去援助呢!   猴四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又背着秀姑跑了很长一段路,气力消耗得太多,跑起来,两条腿总是攒不起劲。明明看见独眼龙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追来追去,就是无法追上。眼看后面的追赶者越追越近,他心中更加慌乱。仿佛喉管内塞了块棉花,连呼吸都感到非常困难了。   跑着跑着,他心里突然开了个窍。老顺着同独眼龙跑一个方向做什么呢?后面的人追上来,还不先捉了自己么?   于是,他看准了一处岔道,冷不防一侧身子,滚进了一个茅草篷中。他忽然觉得自己被惊吓得呆傻了,为什么没有早想这个办法呢?他倒在茅草篷里,才想到这是一条生路。他感到再多一步也跑不动了。   他一丝也不敢动弹,张着大嘴喘气,还怕喘出了声音。伏了大约不到十分钟,后面的人便追上来了。猴四暗暗祈祷他不要停下来,径直去追独眼龙。他料想自己的祈祷是合乎常理的,但是,他倏忽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人追上来后,竟停在了岔路口,只是朝独眼龙逃走的那边望,并没有继续去追。莫非他也像自己一样跑不动了么?可千万不要停在这里歇气啊!时间一长,自己就难保不被他发现。真是命中该绝,他早不歇、晚不歇,偏偏在这时候歇下来了。凭自己现在这累垮了的身体,无论是打还是跑,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那人却也奇怪,没有继续追,也不在这里歇脚。他看准了方向后,急急忙忙地到路边扳断了一根小树枝,折得短了些,放在岔路口,然后,竟拔腿顺着独眼龙逃去的方向跑去了。   猴四忽地从那人跑动的姿势上辨出了是个女人。旋即他便想到了是田秀姑。他很惊讶,田秀姑被打成那样,还健步如飞?她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一个人赤手空拳追了上来?   接着,猴四又想到了她刚才那奇怪的举动。无缘无故在这里停一下,还扳一截树枝扔在地下做什么?是在使什么法术么?他一时产生了好奇心,便爬起来,走到岔路口,低头寻了一阵。木棍并没有掩蔽起来,平放在地下,被他一眼就发现了。   猴四很快便恍然大悟。她在给后面的人指方向哩!猴四回头凝神观察了一下,果然觉得远处有动静,有人正朝这边奔跑着。他的眼睛疾速眨动了几下,忽然得意起来。   他俯下身去,将那截小木棍只轻轻一拨,木棍便转了个方向,指向了另外一条路口。他不知那条路通向哪里,却知道后面的人若是上了那条路,只会越追越远。   猴四干了这件事之后,自己突然兴奋得笑了起来。他看着身后,心里嘲笑道:"崽!攒把劲追吧。猴爷不陪你哩!"   他又有了气力,牙帮子也开始发痒。田秀姑现在是没什么指望了:"你追我么?看我追你这个婆娘吧!这下,我再不手软哩!"   猴四带着一肚子邪火去追田秀姑,岔路口留下了那截被挪动了的树枝。他这一手很绝,何山果然上了当。后面追过来的刘玉堂和田石头也上了当。他们沿着那条莫名其妙的路追了过去,因此,耽误了很多时间,终于没有补救后来造成的损失。   田秀姑跑动相当吃力。由于左臂受伤,不仅不能前后挥动,连脚步下重了也震得连心地疼。她不得不用右手抱着左臂来减少震动,这样就跑得更慢了。她完全在用一种坚定的意志支撑着自己。知道要追上土匪是困难的,追上了更难降伏土匪,但她决心不让土匪跑掉,因此她强迫自己别让土匪甩脱,并且在岔路口留下路标。她坚信小分队会追上来的,何山会很快找到自己的。 第69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7)   她凭借着山地生活练就的一种特有的敏锐,一直跟在土匪后面追赶。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追了多长时间。   又到了一处岔路口,一直都不见何山他们追上来,秀姑心中又有点奇怪。他们怎么还没追上来呢?   她正想到这里,便听见后面的杂草窸窣发了些声响。秀姑立即宽慰地笑了。是何山!这个愣头后生,平时胆子比天大,今晚上却追得这么谨慎?怪不得这半天都没追上哩。她真想唤他快点跑过来,但她没开口,只是含着笑等待着。   草丛旁竟没有再发出声音,秀姑不禁奇怪了。是自己看花了眼么?她耐心地注视了一会儿,觉得草丛中间硬是有条黑影。黑影不高,他一定是半蹲在里面的。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秀姑还轻轻地揉了揉眼皮。不错!是一个人。她看见那人还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弄出什么声音来。   秀姑以为何山藏在草丛里不动弹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山里黑,他或许是难看清楚。于是,她走近了一些。   "……喂,"她轻轻唤道,"是我哩。"   那草丛内毫无反应。站起来再看时,秀姑又觉得那黑影不像是一个人。她不禁慢慢朝草丛走了过去,这时候,她看得真切了。草丛后面确实藏着人,她都感觉得到人的气息了。   "别躲了,我是秀姑。"她微笑着,想象何山走出来的样子:"快出来,土匪在前头,不远哩。"   "不远。是哩,就在你身边哩。"草丛分开了,随着话音,跨出来了一个人。   秀姑吓了一跳。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听出了那人不是何山。"你……你是谁?"   "我么?看你是怎么问的话?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那人朝秀姑伸平了手臂,"我是你的老公哩!"   秀姑首先看清了直指向自己胸膛的一个冷生生的枪口,接着便惊悟到这人是猴四。   "啊?!"她浑身猛地颤栗了一下。   "莫乱动!"猴四机警地同她保持着一个距离,恶声恶气地说,"告诉你,莫以为我猴四平日总怕你,老子心里有你哩!那天你从山上逃出来,老子不撞翻那放哨的,你活得到今天么?牛栏洞里头,老子也手下留了情。多哩,舍不得要你的命哩。你对老子有情么?婆娘,这回老子手也硬了,心也硬了。动一动,老子……嘿,本不想让你比我先死的,你若逼我,那也就怪不得我猴四!"   秀姑明显地感到猴四这一次是横了心。她知道自己处在了一个很被动的位置,稍一动弹,猴四肯定是要下毒手的。这恶棍精得出奇,又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看来是得留神了。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体力几乎耗尽,不能同他硬拼,便没有动身子,脑子里却极快地思索着。她希望这时候小分队的人突然出现在猴四的背后。她真想亲手杀死他,为惨死的父亲报仇。想到这里,她不禁斜过眼去朝来路睃了睃。   "莫看!嘻,婆娘!"猴四盯住了秀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见她的目光朝后睃,便奸狡地笑了,"死了你那条心吧。你的那些野汉子,找不来这里哩!"   他端着驳壳枪,面对着秀姑,横开脚步走了个半圆圈,将自己的身子移到了岔路口。   "你这机关做得巧哩。学得聪明了哩。"他得意地嘲弄着秀姑,"再巧,巧得过我么?再聪明,瞒得过猴四么?费那么大精神,嘿,不可惜?婆娘,看好!"   他伸出脚尖,眼睛不朝下看,只是凭感觉,便触到了秀姑摆在路口指示方位的那截小木棍。然后,足尖轻轻一划,小木棍便指向了另外一个路口。   秀姑心里骤然一紧,差不多被猴四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了。   "你……"   "我还要得么?"猴四咬牙切齿地哼了声,"老子活得到今天,未必是吃斋的?你个婆娘,恨我死,那么容易?"   "那……"秀姑绝望了,"你……你想要怎么样?"   "怎么样么?哼,你也有讲这种话的时候?"猴四感到自己在秀姑面前从来没这么强硬过,他享受到了一种报复的痛快,"我哩,心也不软了。你晓得,要讲硬,也硬不过你。只看你哩。讲得好,你我两个还有一段旧情份,往后各活各的。讲得不好嘛,今天我活到头,你也活到头。天地一边,你往哪边站?我容你想清楚点。" 第70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8)   "那好,各活各的。"秀姑脑子里转了个圈,"今天不为难你了。以后再让我撞见,那就是冤家路窄,你也莫怪!现在,你走吧。我不追赶你。"   "咳哟!好便宜的话哩!"猴四冷笑着说了句,"我走,想你也奈我不何。我就这么轻轻飘飘地走么?"   "那你还要怎么样?"   "我么?"猴四忽然变了一张脸,竟仿佛受了满肚子委屈似地叹了一口气,做出可怜的样子,"……唉!秀姑,你只晓得我做了土匪,搞了恶事,哪晓得我好苦哩。平日里跟鬼一样混日子,吃没得吃,住没得住,脑壳挂在刀尖子上哩。这还不讲,榜爷老畜牲,还、还差点要了我的命!你以为我耐烦做土匪?我猴四早就想蹦出去哩!"   秀姑脸上毫无反应,似乎没有听。后来索性闭上了眼睛,默默地养着神。   "你不信么?我这回,打定了主意了。我出乌龙山,顺乌龙河走三天三夜,到大口岸去。我洗手哩。猴四还有三根蛮筋,养不活自己么?秀姑,你不信?"   "我讲了,你现在走。"秀姑冷冷地说,"你真这么想,还耽误么?你走嘛。"   "走也容易。"猴四突然又变了一张脸,变得涎皮涎肉,特别使人恶心,"……嘿,你晓得,我同你夫妻一场,还没……嘿,今夜,你要肯伸手伸脚成全我,那我就放你……"   "啐!"秀姑听得怒火立刻冲上了头顶,使劲地朝猴四啐了一口,紧接着,瞪圆了眼珠向猴四逼了过去:"我,我成全你!莫跑,看我怎么成全你!"   猴四急忙退了一步:"莫动!莫、莫动!"他用枪指着秀姑,恢复了狰狞的面孔,"婆娘,老子逗你玩哩!以为猴四还稀奇你么?讲明的,你今夜给了老子,老子玩过了也要宰你个骚货!莫动!听见不?老子放枪了!"   秀姑被他气昏了头,她心一横,只想同猴四拼个死活。反正没指望了,拼一拼还有条路可夺。他若敢开枪,何山他们就会赶到这里来。拼吧!   慌乱间猴四放响了一枪,他立即发觉上了当,正要打第二枪时,秀姑已经迅速地滚到了他脚下。他的枪口还没有顺下去,忽然感到身子被托起来了。秀姑抱住了猴四的双脚,使出全身力气往上一托,猴四立即双脚离地,重心后倾,接着,就像一捆干柴似地倒在了地上。   交手的成功,对秀姑来说是个莫大的鼓舞。将猴四掀倒之后,她心中大喜。同时,积压了多少年的仇恨一齐翻上了心头。她几乎没有停顿便朝猴四扑了过去。   这一次,秀姑失了章法。她忘了猴四手里还握着枪。本应该飞脚先踢飞那手枪,但秀姑过于冲动,直想着报仇,只想掐死这个恶棍。而猴四倒地之后,视野反倒宽了些,看得见秀姑的动作了。就在秀姑将要扑上来的时候,猴四顺过了右手。   "砰!"他扣下了扳机。   秀姑在那一刻完全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下方哪来的那声巨响。左胸靠近锁骨的部位清清楚楚遭了一击,仿佛吃了一铁棍,她还惶惶地朝上方看了一眼,弄不清是哪里飞来的一铁棍。这一棍打得那么有力,竟使她全身一震?   脑袋的份量立刻那么沉重,她不由得支撑不起了。刚往下耷拉去,她瞥见了地下躺着的那个精瘦的身躯。   秀姑咬紧牙关,终于在晕眩前清醒了一下神智,并在清醒的一刹那,疾速弹脚出去,准确地踢飞了猴四手中的驳壳枪。她感到踢中的时候,那里发出折裂树枝的那种响声。她的脚不知道疼,或许是踢折了猴四的腕骨吧?   然后,秀姑斜冲了两步,向地下倒了去。她心中忽然好恨,面颊、额头、眼皮处顿时灼灼发烫,好像身上的血涌了出来,并且立刻烧着了。眼前尽是火光,照红了看得见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后来火光便陡然熄灭了。   猴四朝秀姑开枪时完全丧心病狂了。枪响之后,他感到打中了秀姑。他用枪打过不少活人,这一次,他却发起抖来。   秀姑最后那拼尽全力飞来的一脚,踢得他挨了刀一样嚎叫起来。骨头肯定被踢断了,驳壳枪更是不知去向。这时候,猴四才骤然清醒。他缩缩身子,仿佛怕被踢第二脚,像上刺猬一样滚了三、四个滚,远远地离开了倒下时的位置,才张张惶惶地站了起来。他回头望过去,田秀姑刚好一头栽倒了。 第71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69)   猴四余悸未消,害怕秀姑倒地是诈他的。他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去,在一边发了好一阵呆,感觉到秀姑那样子是没有气了,才畏畏缩缩朝她挪了过去。   他用脚探着踢了踢秀姑的身子,并且随时准备往后逃离。但秀姑一动未动。后来,他弯下腰去试试她还有没有气,手却触到了地上。他感到手上粘糊糊的,这才知道摸了一手的血。他完全放了心。   接着,他生出了一个歹毒的念头。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花费在秀姑身上的气力和心思,不觉十分冤屈。就让她这样死去,他是绝不甘心的。他的右手腕子骨头断了,使不出劲,便伸出左手,扳住秀姑的肩头,一咬牙将她的身子翻了个面。这时候,他听见秀姑的喉咙内"呼"地响了一下,似乎还看见她动了一下嘴唇。再看时,他清楚地看见秀姑的胸脯微微挺起了些。胸前尽是血,湿漉漉地泛出了淡淡的光。   猴四急忙后退了两步,吃惊地看着她。她的命真硬,竟然没有死么?他又怕又恨,便蹲在地下,胡乱摸索着。他想找回那条驳壳枪,却摸到了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块。他咧着嘴,用左手翻起了那石头块。秀姑正在渐渐苏醒,不能再迟疑了。在那一刻,他不知哪来的一股邪劲,居然将石块举了起来。他快步走到秀姑身旁,骂道:"婆娘,婆娘,你疼么?你奈不何了么?老公救你,不让你疼。让你去享福哩!你娘个!老子得不到手了,也莫让那些野狗子叼了去!"   他骂得心里发痒,恶念急剧膨胀起来,将手中的石块高高举起,看准了田秀姑的头。   忽然他感到举起来的石块猛地晃了一下,竟向旁边滑了下去。他以为是自己力虚了,生怕石块砸了自己的头,便赶快侧身去躲,他万万没想到这一侧身会撞到一个人的怀里。还好,何山及时赶到了。   猴四像是遭了炸雷,身子蓦地往下一蹲,脊梁骨却吓散了。何山大吼一声,双手抓住猴四,轻松地往上一提,便把猴四举过了头顶。   "狗日的!老子要把你摔成肉酱!"他气冲牛斗,"去你娘的吧!"   随着这声怒骂,何山一使劲,便把猴四抛出去了一丈多远。猴四一声惨叫,当时便闷过气去,不能动弹了。   何山被那指错方向的路标引出去了好远,一直奔到了绝崖尽头,才发现上了当。他折回头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刘玉堂和田石头。急切之中,他们什么也没顾上说,只是心急火燎地分析了一下情况,匆匆寻回到岔路口。正判不准该往哪边追的时候,猴四开枪了。何山便寻着枪声,率先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将猴四摔出去之后,根本不去理会他的死活,只是一个箭步冲到秀姑身边,跪下一只膝盖,急地唤道:"秀姑!秀姑!醒醒,秀姑,是我呀!我是何山!……"   秀姑已经清醒了些,只是接不上气来。她认出了何山,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手吃力地抬一下,眼中流出了泪水。   "不要动,秀姑,我在这儿。"何山蹲下去,握住了她的手。他感到秀姑的手冰冰凉,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刘玉堂和田石头赶上来了。   "何山,秀姑怎么样了?"刘玉堂气喘吁吁地问。   "她身上很多血!"何山恼怒地回答说,"我迟来一步,她就没命了!"   "那你还等什么?快包扎!"刘玉堂也火气直冒,心中同样恼怒。   田石头突然大声喝了起来:"站住!你站住!"   刘玉堂同何山急忙回头一看,昏迷了一下的猴四,乘人没注意的时候爬了起来,正歪歪斜斜地朝山下逃着。   "听见没有?"田石头举起了枪,"我要开枪了!"   田秀姑一听,赶快拽着何山的胳膊,一个劲地往上挣扎着。何山明白了。   "石头,等一下!"他拦住了田石头,然后伸出胳膊,托起了田秀姑的身子,"给!"他将自己的驳壳枪交给了田秀姑。   田秀姑站不直身子,便紧紧地贴着何山的胸膛,将身子稳定住了。在何山的扶持下,她张开嘴,朝着猴四的身影,一连打了八发子弹。她还嫌不解恨,直到打空了梭子,手枪还那么平端着,半天不肯放下来。 第72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70)   这八发子弹,全部击中了猴四的后背。   "秀姑,"刘玉堂这才疾疾地走到秀姑面前,"伤在哪儿了?要紧吗?"   秀姑望着刘玉堂,脸色煞白。她手中的枪忽地掉了,然后,她咬着下唇,嘤嘤地哭出声来。   "别难过,秀姑,你干得不错!"刘玉堂很简洁地安慰了她一句,接着便回头喊道,"石头!"   "在这里,队长。"   "你同何排长一道照顾好秀姑。做个担架,把秀姑同志抬回去,知道了吗?"   "是!你放心,队长,我听何排长的!"   刘玉堂不敢耽搁,急急地对何山说:"别的事,咱们不要再说了,秀姑交给你,我得先赶回去。"   "好。队长,我心里也明白。"何山冷静下来了,"你快去吧,刘喜那边,千万别出事才好啊。"   刘玉堂略一点头,回过身便走。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   "不行!"刘玉堂立即听出了枪声正在小竹林那个方位,"出事了!"   他一跃而起,飞身向小竹林那边奔过去。   枪声越响越密集,不久,便听见那边传过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手榴弹?"何山惊讶地喊了声,"糟糕!石头,你也去!你同队长一起去!"   "我……"石头有点不知所措,"队长不是说让我……"   "你听我的!快去!快!"   石头一跺脚,再也没多说,转身尾随刘玉堂追了过去。   奇怪的是在那声手榴弹爆炸之后,枪声很快又稀疏下来了。不久,山谷里又恢复了平静。这种平静并不使人感到任何安宁,相反,倒使人心中产生了更大的恐惧。   刘喜在天黑之前察看过岩洞后面的地势,对那里已经心中有数了。山坡顺着小竹林向高处伸展而去,到那崖壁处,便是一面笔陡的悬崖,像被人用斧子劈断了。那悬崖有十几丈高,下面是一床干涸了的溪床。他估计只要崖上没人朝下放一条绳索,下面的人是绝难攀上来的。   刘玉堂走了之后,刘喜把剩下的战士精心作了安排。小竹林离崖顶有两百多米远,是上崖顶的必由之道。他把三名战士安排在小竹林里,嘱咐他们在发生情况时作为第一线先抵挡一阵。不行了再撤上崖顶。另外三名战士也编成了一组,扼守在崖顶上做为第二道防线。田富贵留在崖后看守俘虏,他自己来回策应指挥。本来他想再派一个人给田富贵,田富贵却谢绝了。他说崖后不可能遭到袭击,万一有人想爬上来,只需要一根木棍就足以抵挡。他还一个劲要求换别人守后崖,说那是件"闲差事"。刘喜考虑了一下,没有答应换人。不过他也没增派力量。防御的重点是前面小竹林,如果出现了意外,再回头增援完全来得及的。   一切布置完毕了,刘喜心中却总不踏实。想来想去,还就是对后崖不放心。那里毕竟关押着六名俘虏,还藏着四十条枪啊。   不久,果然出现了敌情。而且敌情正是出现在后崖下面。田富贵发现在悬崖底下隐隐约约有说话的声音,不禁十分奇怪。他听不真切,但是分辨出了那是几个男子的嗓音。   刘喜及时摸了过来,警惕地探出头朝崖下望去,立刻看见悬崖下那干涸的溪床上有三条黑影子在走动着。那三个人一点也不掩蔽自己,相互说着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听口音,都是本地人。断断续续听见说什么"女屈死鬼"、"讨替身钻被窝"一类的无聊话,还不时'嘻嘻'地笑着。他们那毫无防备的样子首先给刘喜的直觉是几位山里的老乡,随即他便意识到这是几名过路的土匪。   那三名土匪倒没有引起刘喜和田富贵过度紧张。他们完全不知道在头顶上方几十丈高的崖壁上潜伏着小分队,因此他们是彻底放松着的。   "七雷子",一名土匪收住笑,唤另一名土匪说,"脚板走得不疼么?"   "疼又怎么的?还有好长的路哩。"叫做七雷子的土匪说话的声音很像个女人。   "是哩,路还长哩。卷根筒子烟,吃了再走,要得不?"   "你个崽,胆子越发大了?吃筒子烟,不怕露了光么? 第73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71)   "七雷子,莫怕,我教你个法子。巴掌圈起来吃烟,不走光的。"   "那,吃了烟走!"七雷子想想还关照着说,"多长个眼睛,莫吃了暗算。"   "嘻,这夜里还怕暗算?我不怕哩,若是有个堂客们拱了出来,我情愿让她讨了我去做替身哩。"   三名土匪嘻笑了一阵,竟在那崖下大大咧咧坐下了。然后,火镰子嘁嘁喳喳磕了几下,打着了火眉,他们便窝着巴掌挡住火头光吸起旱烟来。   虽然土匪们这样漫不经心,一副没有察觉的样子,刘喜却半点也不敢轻心。他心里作了很多设想,并没有找出什么疑点来。然而,眼皮下面就是土匪。至少在他们离去之前,这里是有危险存在的。   他正琢磨着,身后有一阵微微的响动。一名在竹林下面第一道防线警戒的战士爬了过来,轻轻地告诉刘喜说:"前面有情况。"   "什么?"刘喜紧张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土匪可能是故意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无法攻上来的崖壁后,然后再从前面突袭。   "富贵,我到前面看看去。你看管好俘虏,千万别离开。"   "放心吧。"富贵很有把握地回答道。   刘喜又对爬过来报信的战士说:"你留在这里帮助田富贵监视崖下,不要大意。"   "是。"那名战士将冲锋枪顺过去指向了悬崖下方。   刘喜疾速摸到了小竹林内。那里还有两名战士,正隐伏在土堆后面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有什么情况?"刘喜轻声地问。   "……真怪,"一名战士没有回过头,也看着远处,边告诉刘喜说,"这会儿又看不见了。有一阵没一阵的。"   "是什么?"   "火光。"那战士判断说,"像是有人在那边抽烟。"   刘喜大为惊讶。后面悬崖底下有人抽烟,怎么这前面也发现了火光?   "有多少?"   "就一个。"   "你看清楚了?"刘喜追问了一句。   "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后来再亮的时候,他也看清了。"那战士望了一望另一名战士,肯定地回答说。   "我看,不像烟头的光。"另一名战士表示了不同的见解,"好像是一只萤火光。"   "不是萤火虫。几次都在同一个地方亮,萤火虫能不飞吗?"   "说不定是停在树枝上呢?我看那亮光带一点蓝白色,反正不是烟头。"   刘喜摇了摇头,"别争了。这种季节,不会有萤火虫的……"   "看!又亮了!"那名战士压着嗓子叫了声,手臂指示着方向。   刘喜很真切地发现了那个亮点。亮光倒真是带着莹莹的蓝白颜色,显然不是燃着的烟头。但也绝不可能是萤火虫。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上密密一层乌云,正缓缓地、无目的地移动着。偶尔也能从云缝中发现一两颗淡淡的星光。然而,战士发现的那点亮光却不可能是星星。它出现的位置与视线在一条水平线上,而且它的亮度比遥远的云缝中的星光要耀眼得多。   过去倒是听老人们说过关于"鬼火"的事情,后来他知道那是一种叫做磷矿物的化学反应。眼前这亮光,会不会是"磷火"呢?   刘喜对这时隐时现的火光十分重视。他联想到崖后面出现的三名"过路"土匪,更加怀疑那是土匪的诡计。说不定在这正面竹林子附近就埋伏着土匪,他们一定是来夺那批枪支的。只是有一点却让刘喜想不明白,土匪既然潜伏在这一面,为什么又会有这一点亮光出现呢?   在这种时候,人们的心中最是焦急不安。情况弄不清楚,决心也不能下定,还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意外,刘喜感到心里的压力太大了。他突然十分恼怒那点亮光,真恨不能一枪打灭了它。团部训练神枪手时,有一个夜间射击项目,专门瞄着蜡烛头射击。要不是不能暴露目标,刘喜感到打过这亮光是件很有把握的事。   他倏忽得到了启发。如果周围有土匪,一响枪便会暴露自己。但是,能不能来个"投石问路"呢?一来可以弄清那亮光到底是怎么回不,二来也可以探探那边究竟有没有土匪,一箭双雕! 第74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72)   刘喜便猫下腰,从脚下摸起来一颗桃核大小的圆石子。   "你们注意监视,我扔石头了。"   他没有挥动很大的幅度,只是扬了扬小臂,手腕子一使暗劲,将那块小圆石头准确地扔了出去。小石子落到了那一点亮光旁边,落得有一声"唰"的轻响,显然落进了草丛。这时候,只听得草丛中"扑刺刺"一阵乱响,飞出来两只拖着长长尾毛的山鸡。山鸡"咕咕"地打了个喉鸣,落地之后,一弹一跳朝远处草篷子钻了进去。再看那点亮光时,亮光果然不见了。   刘喜和那两名战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没事儿。"战士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些,"没人在那儿。要有人,山鸡早吓飞了。"   "小声点。"刘喜嘘了他一句,"还得警惕点,别暴露自己。"   "……哎!你们看,又亮了!"另一名战士还注视着那草丛,"怎么回事嘛。"   刘喜沉思了片刻,说:"不管他,继续监视就是了。"   他的话刚落音,就听见很远的山谷中响起了驳壳枪射击声。和前两次不一样,距离这里更远了。而且,一连响了八下。   "哦?队长他们追出去那么远了?"刘喜在心中想道。他觉得那连续发出的八声枪响似乎是一句结束语,队长该往回走了。   他感到了某种安慰。再坚持一阵,队长就会赶来的。在这之前可要更加小心一些才是。   "注意一点,我到后面看看去。"他站起身来。   突然,他和那两名战士同时看见了一个骇人的现象。草丛那边的那点亮光忽地喷出了火星子,亮度一下便增加了好多倍,差不多成了一团眩目的火球。并且,这只火球蓦地升高了些,在夜空中划了三个圆弧大圈。   刘喜瞠目结舌:"……有土匪!"他惊呼了一声。   霎时间,从那飞出过两只山鸡的草篷中立起来七、八条黑影,一齐朝这边开了枪。刘喜和两名战士急忙伏下身子,便看见左、右两边也同时跃起了七八条黑影朝这边运动着。   "注意两边有人!"刘喜喊了声,举起冲锋枪便扫射过去。   这伙土匪看来是训练有素的。两边的土匪在刘喜开枪时疾速倒地还击,中间那伙土匪则乘机跃进。一旦刘喜他们将枪口转向中间,中间的土匪又倒地还击,掩护两侧的土匪向上冲。这样一来,他们跃进得有板有眼,速度非常快。   刘喜心中很明白,如果在这里同他们相持,三条枪是不起作用的,地形对自己也失去了优势。必须把力量集中,而且还得利用陡峭一点的地形。   "快!撤到崖顶上去!"他喝了一声,然后猛扫了一梭子,掩护那名战士后撤。很快地,他们三人交替掩护着撤到了第二道防线。   土匪紧咬在后面,一步也没放松。但是到第二道防线时,他们的跃进速度受到了影响。刘喜会同第二道防线上的三名战士,各守一方,凭借着有利地形,顶住了土匪的进攻。土匪们也不性急,只在下面展开了密集的火力。刘喜禁不住心里发慌,看来这帮土匪不是一伙乌合之众,他们来势好凶啊!   正打着,刘喜忽然发现自己阵地上多了一名战士。他赶紧低着头,跑过去一看,那名本来派去协助田富贵监视后方的战士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参战了,正一梭接一梭地打得痛快。   "你……"刘喜提高嗓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来的?"   "田富贵啊!他让我来的!"战士回答道。   "什么?"   "田富贵说,土匪人多。他怕你这边人少了顶不住。"   "胡闹!"刘喜火冒三丈,"崖底下那三名土匪呢?"   "……啊?"战士愣了一下,"当时……这边枪响得厉害,我们没、没注意他们了……"   "什么?"刘喜急得使劲一跺脚,"完了!"   那战士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职,赶快说:"我这就回去……"   "算了!你们在这里顶住,我去!"   刘喜的心狂跳着,不顾头顶上那蝗虫般飞过来的流弹,拔脚就朝崖顶后面窜了过去。   山洞前那块乱石坪离崖顶大约还有一丈多高,刘喜看也没看一眼,一纵身子便跳了下去。他举目一望,发现这里简直像个乱葬岗。关俘虏的那个洞子坦露着一道狭长的黑洞洞的口子,静悄悄张在那里,一个人也没看见了。 第75节:乌龙山剿匪记(上卷)(73)   刘喜心中越发慌乱,便大声喊了起来。   "富贵!田富贵!你在哪儿?"   随着这声喊,刘喜忽然发现藏枪的那个洞口处"哗"地发了一声响,像是有件什么东西跌在了地下。   "枪?"刘喜大惊失色。土匪在那里找到了枪,正在搬运着。他血冲颅顶,端起冲锋枪,刚要扫射,突然那边跳出来一个人。   "长、长官!"一名俘虏扔下枪,不要命地奔了过来,"我不想……"   "叭!"山洞里响了一枪,那名土匪俘虏还没跑几步便被击毙了。   随即,山洞里有一个女人一样的嗓子吼了起来:"快!快出去!往左边跑!"   接着便有一串人影抱着一捆捆枪枝涌出了洞口,向侧面逃窜而去。   "我让你跑!狗日的!"   刘喜紧紧扣下枪机,冲锋枪子弹像一条钢铁长鞭横扫过去,土匪们立刻便趴倒了。   他打完了一梭子弹,正极快地换着梭子,忽听见头顶上方"嗖"地刮起了一阵风。刘喜赶快一侧身,后颈处已经挨了重重一脚。他感到身体仿佛被一座山砸中了,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倒得很重,下巴猛地磕在了石头地上。他咬着牙,刚想爬起来,右面腮帮子上又被那人踢了一脚。   那个人就是钻山豹。他刚才是掩身在石壁上的,像只大晰蜴。钻山豹手长脚长,指尖很有力量。他苦练过轻功,飞岩爬壁是他的绝招,常人不亲眼见到是很难相信的。今天晚上,他使用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策略,迷糊住了刘喜。他自己则带着亲信七雷子和另一个匪徒,乘着刘喜的注意力转移正面,施展出了上壁的绝招。这样,他便很快地得手了。   当他第一脚踢倒刘喜之后,立即飞了第二脚。这也是他的绝招,三脚连续出击,脚脚不落空。连独眼龙那样的慓悍角色也吃他不住,别人就更不消说了。三脚下去,重者立即断气,轻者也再不能动弹。   不料在他稳操胜券,正要踢出第三脚的时候,刘喜疾疾一扬手臂,死命扔过来一件东西。钻山豹急忙躲避,但是已经晚了。扔过来的是一只冲锋枪梭子,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钻山豹的眉心。那梭子里面满满地压着子弹,份量不轻。霎时,钻山豹只觉得耳朵内"嗡"地发了声响,眼前顿时漆黑一团。   刘喜却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在钻山豹被击中的一刹那,忍着剧疼站了起来。他托起冲锋枪,忽然想到梭子已经扔出去了。他来不及后悔,掉过冲锋枪,劈头便朝钻山豹砸了下去。   钻山豹极有经验,虽然暂看不见对方,心里却有个方位。差不多是凭那求生的本能,他竟闪过了刘喜砸下来的枪托子。   "七雷子!"钻山豹大喝了一声。声音有点发嘶,含着恐惧。   "二爷莫动!"那女人样的声音突然在刘喜后方不远处应了钻山豹。接着,刘喜被七雷子开枪击中了。   他是猛然感到后腰仿佛被人踹了一脚之后才听见那声枪响的。他感到挨了一枪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疼痛,身上憋足了力气也完全没有散泄。他知道必须加快动作打倒钻山豹,否则气力就不够用了。   于是他再一次举起了枪托,却力不从心,慢了很多。钻山豹的眉心处裂开了道口子,血流出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但是他从容地擦了一下,还来得及照着刘喜的胸膛打了一直拳。刘喜竟倒了下去。他十分不服气,这一拳力量并不足,怎么让他打倒了呢?看来伤得很重,腰间热烘烘尽是血。……不能倒!这么重的伤,倒下去是难得起来的啊……   刘喜在地下痛苦而又刚强地挣扎着,拼命要爬起来。七雷子走近了他,不阴不阳地说:"你英雄哩。吃得你二爷两脚?好呀,看你这气性,我送你回老家吧。"   "莫放枪!"钻山豹喊了声,"要个活的,七雷子。"   七雷子便没有开枪。"过来!"他朝身旁招了招手,"捆了!"   刘喜朦胧中看见周围游过来一些蓬头垢面的黑影子。这些黑影子全像阴间那些魑魅魍魉;仿佛又都戴着红的绿的假面,背上插着一些靠杆旗,像戏台上的武花脸。   他的耳朵除了"嗡嗡"的鸣响声,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这群魔鬼们走近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和喘息。但是他感到肩膀、胸脯、腰身和双腿都被牢牢地压住了。   倏地他清醒了,清醒得出奇。他看见围上来的土匪背上确实有些胡乱朝上戳着的棍子。那是枪!是小分队从田大榜手上缴获的战利品,现在又落到土匪手上了!   "七雷子,先前捉的那个,还有气么?"钻山豹问。   "死不了。吊在崖边头哩,二爷。"   刘喜听懂了,那是田富贵。他心里火一样烧得疼,知道落到土匪手上会受到怎样的凌辱和处置。他想挣扎,但是身上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来。嗓子眼往外出的气滚烫滚烫,烈焰一般灼人。   不知是种什么样的绳索已经兜住了他的脖子,喉结处压得渐渐不能通气。他闻见那绳索有一股恶腥腥的汗尿骚气,这是一种死亡的气味。   身后仿佛硌着一块石头,顶得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刘喜心中陡然一亮堂,那是皮带上挂着的两颗手榴弹啊!   捆吧!你们!   刘喜任土匪们七手八脚去理绳索,手臂乘着身子被翻动的机会,伸到腰间。盖被拧开了!导火索的铁圈被食指勾住了!……   "捆吧!你们这伙畜牲!"刘喜拉开了导火索。   钻山豹闻到了引信的硝烟味,大喝一声跳开了。   那群正在捆刘喜的土匪们发现得晚了些,又离刘喜近了些,刚要散去,手榴弹便贴着地面爆炸了。   这桩事发生得极快。小分队的六名战士还在顽强地抵挡着正面进攻的土匪,他们觉得刘喜并没有去多久,便感到地皮颤动了一下,听见了崖后那爆炸声。   更加使战士们惊愕的是正面那群土匪。听见手榴弹爆炸之后,土匪们同时停止了射击。大约他们也在判断什么吧?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射击。当间歇的时间超过了小分队战士们能够理解的长度之后,战士们才发现土匪们早已撤走了。小竹林里鸦眠雀静,土匪无影无踪。仿佛被凶猛的潮水嚣闹了一通宵,天亮后开门去寻那潮水时,却只见到空落落平坦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片沙滩。   不久,刘玉堂和田石头一前一后疾速赶回了小竹林。   晚了!太晚了!他从战士们的神情中知道一切都发生过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